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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十年前上海中醫界有三隻著名的“老虎”:範新孚(眼科)、姜恆孚(外科)、汪成孚(內婦科),都是我老師蒼山先生的至交。前二位學有傳人,今聲名仍在,惟汪先生慢慢淡出視線,連當年頗爲活躍的一名女弟子,據說去外地後也改換門庭執業鍼灸了。作爲隔壁鄰舍的後學的我,深感汪先生的德澤和醫學是不該被遺忘了的。
與上海最熱鬧的八仙橋、金陵路相毗連,有條寂寂的小路叫柳林路,路名風雅讓人聯想起煙柳依依、搖曳成林的韻致,路兩側是陳舊的青灰磚的石庫門老弄堂,西側有條叫蔭餘里的,小巷深深到底就是汪氏診所。上臺階叩開木門,即是一間二十來平方的客廳,一縷檀香菸嫋嫋繞起,紅木桌椅、瓷瓶銅盂、壁上舊字畫,彷彿讓時間凝固在那遙遠的清、民當年,這就是汪先生的診室了。聽到輕輕一聲咳嗽,先生緩緩從二樓木扶梯下來,衆弟子和病人已屏息恭候多時了。
先生寧波人,坦蕩厚道,精擅婦科。下午自家門診,上午十一點到醫院看診十號,據說醫院每月給工資九十元,汪固辭不受,多少年來一直掛在醫院賬上。家中門診電話掛號,限號二十,每號診金二元六角,這是當時上海的最高診金了(陳大年、朱小南也只六角),然貧厄求治,慣常免費。診金雖貴,藥價卻便宜得出奇,善用寒涼藥,平平常常十來味,每起疑難沉痾,且爽亢仗義,快人快語,深得病家的信任。先生不吃米飯,只吃菜,主食是奶油蛋糕。一支大雪茄常常掛在嘴邊,臥室牀邊,嶄嶄齊齊疊着一盒盒包裝考究的古巴雪茄小木箱,據說可供數年之需。終生嗜好此物,故先生有痰喘宿疾。同一醫院中他與蒼師是披瀝肝膽的莫逆之交,每週相偕買醉金陵路上老飯店者數。
某冬一日上午,他在學生扶侍下來到蒼師的診桌前,伸出手腕要給他開一料膏滋補補身子,而先生忙着門診就對汪說:膏方讓華信先擬,我過目後再去配。汪輕拍先生背說:一個樣,一個樣。我受任後誠惶誠恐,細心推敲,工楷謄清,用了野山參、鹿茸血片、猴棗粉等名貴藥材,價格三百餘元,這在當時是咋舌的天價了,服後精神轉佳,但間有鼻血,也沒有埋怨我用藥是否太溫燥,只請蒼師臨時開了幾帖清火藥。這一件小事,體現了對後輩的信任和厚望,長者風範令我終生不忘。
汪先生知我叔父沉潛易學、持有卓識,期謀結識相聚,當時是三年困難時期,食物匱乏,請客吃飯是非同尋常事,汪通過熟人訂宴在西藏路青年會九層樓。我回家轉言給正在客廳閒聊的父母和叔父,父親喜形於色說應該去,內向的叔父遲疑而面露難色,母親則委婉地建議:請楊先生一起去(叔父先後受學於唐文治、熊十力、馬一浮、楊踐形等。楊耿介靜穆,簞食瓢飲、生活清貧),叔父便欣然答應了。飯局由汪先生主持,蒼師作陪,楊與叔父爲客,我與汪的一位學生侍陪,一共六人,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酒菜,鮮餚雜陳,雖初次見面,連平時寡言的叔父也興致極高,天文星象、陰陽五行、易學哲理、醫學疑題無不涉及,楊先生更逸興湍飛,滔滔不絕,彼此相逢恨遲。原本說定汪要去我家聽楊與我叔父的論易,後因事未果,在我的印象中,幾位相聚僅此一次而已。
“文革”時汪先生病中受批,蒼師身繫囹圄,獄中有詩“懷念汪成孚”:“我遭不幸你疑猜,你在病中我不陪。春日暖和應得健,我歸買醉待君來。”兩位長者沒有等到這一天:春暖人間,重逢酒醉。卻讓悲情和遺憾深埋在後學心中,當政通人和的今天,向大家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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