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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
□劉誠龍
我是一個小財迷。上世紀80年代,中國人民銀行出版首套百元鈔,其時我的月工資一百零二三塊,有好幾位同事非要百元鈔,五十元版的都不要,而我特別喜歡的是一元版二元版的,最好是角票。發工資的阿姨看人爭搶百元鈔,老早就給分好了,一人一張;幾位兄弟爭着跟我來換,他們願意以一百零五元﹙當然這是他們的最高匯率﹚來換我一百元,後來見我特別熱愛塊票與角票,人民幣匯率漸漸走向新低,我一百元,他們只願給95元了﹙當然這也是我底線堅守的匯率﹚。
人心真隔肚皮,我不曉得各位要百元鈔幹什麼,一個月的勞動成果,化作紙一張,兜在內衣袋裏,胸脯平板玻璃似的,一點隆起感都沒有;而我一紮扎票子,放入衣袋,鼓鼓囊囊,胸脯間挺起來真好,捆在腰間,腰纏萬貫,回家去,老婆愛起來都熱烈些。每次領工資回去,我老婆都去小鎮東頭的肉案桌上,剁上一塊來,青辣椒炒肉吃。
除了每月發工資那次,做人的感覺挺好之外,平時我都是勾着腦殼走路的,我發現了一個真理:天上從來不掉票子,但地上一年到頭,可能有那麼一回幾回,出寶似的,有票子撿。設若你昂首挺胸,趾高氣揚,眼光生在天靈蓋上去了,你是沒機會撿錢的。做人不能太傲,道理就在這裏。
可能我只是小財迷的命,一生都當不了大財閥。我一年到頭,撿錢能撿好多回,但十元以上的,我屈指頭數,好像沒上兩次,多數時候是角票,分幣撿得最多。我專門買了撿錢儲蓄罐,我常去看,多啊,好像落葉繽紛,擺到桌子上,滿地金。
有過一回,我看到地上亮晶晶躲着一張百元大鈔,那在東風路街上,一路車站臺下,隆冬有雪,薄暮時分,街上行人稀,我左顧了,我右瞄了,我上看下看了,都沒人,這張百元大鈔,我敢斷定屬於無主物。
我站在人民幣旁邊,向她一遍一遍行注目禮,但當時我那腰子堅硬如鋼,我使盡心勁,也是彎不下去!時間在艱難過去,我被這人民幣折磨得快挺不住了,忽然來了公交車。十多位乘客呼啦啦擁下來,有兩位哥們,是跳窗而下的,一羣男人,一羣女人,大家一擁而上,何止折腰?連膝蓋都跪了,身子都趴了。兩位年輕漢子爭得,一人扯一半。要打架了。最後和平解決:哥們甲掏出一張50的,給了哥們乙,哥們乙把另半給哥們甲,讓人民幣完成一璧。利益均沾,實現雙贏。
我跟你說過的,我的儲蓄罐裝滿了角角分分的人民幣,主要是近些年來拾荒所得,我這三年彎腰收穫,勝過了前三十年低頭所得。我只要每天從東大路,走到南門口,穿過一條蔬菜市場,一個水果市場,我就會有小把收穫。菜市場一位老媽,人矮,駝背,眼亮,佔盡撿錢優勢,原先每次在馬路上,或者屋角里,還常往甘蔗渣裏去翻,有一毛錢,老人家都是眼疾手快,彎腰、撿起、拍吹、塞褲,動作完成得相當專業;但現在我看到老人家不出手了,地上沒有五毛,老人家腰本來是彎的,她都不彎了,要挺直了。
不敢說全天下,單是我這裏的城市居民吧,我感覺好像只有我在爲這些人民幣彎腰了。我跟老婆孩子逛街,來到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步行街,潔白而透明的地板上,常見躺着一毛錢,男過,女過,老人過,小孩過,見到人民幣擺在那裏,都昂首而過,腳踏而過,平板鞋踏過,高跟鞋踏過,踏得我心尖銳地痛。我走過去,一站,二看,再一看,二站,萬分艱難,心理鬥爭得很厲害,然後三彎腰,四撿起,五撫摸。每次,我拍拍人民幣上之污垢,幾乎都能看到周圍飄來很多眼光。這些眼光都帶漿,把我腳粘着,移步不得。很多回了,見我窘,我老婆跑了過來,把我手一掃,那一枚秋葉似的人民幣,離了我手,被風吹,在空中翻筋斗,再次落在人民路步行街上。
撿紙幣,我心理障礙真的蠻大,最少我得撇開我老婆我孩子。我老婆看我爲人民幣彎腰,她常扯我身子,我撿到了手,她也只是伸手給掃落;我孩子見了我低頭、彎腰,那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抓過那紙,往街道兩邊的垃圾桶裏扔,她要用這種極端方式來表達她的貴族出身,其意思,是要給我“羞辱療法”,每次把我臉都臊得如猴子屁眼,以後就不會一分錢憋死英雄漢,不會爲之折腰了。
我撿紙質角票,要回避他人,要回避親人,我撿毫子,我卻找到了比較有尊嚴的方式:我手上捏着一粒銀毫子,看到地上有一粒銀毫子,就眯着眼,投彈子一樣,擲中它,城市人民見了,不會認爲我在撿錢,單以爲老夫聊發少年狂,玩彈子游戲。看這老漢,還玩彈子呢。我多次聽得這話,我沒感覺臉上過不去:叫你老天真比罵你垃圾漢,羞辱度要低很多吧。
雖然人民幣不太愛我,但我熱愛人民幣,看到人民幣在地上千人踏萬人踐,我心裏過不去。我老婆就氣死了,嫁人如斯,恨不得在我撿人民幣時,踢我屁股,踢我一個狗啃屎。我老婆常罵我:我不反對你撿,你給我撿百元鈔,好不好?
地上百元鈔都沒人撿,這情形也是有過的。據說七八十年前,去店裏買盒火柴,都要用籮筐擔錢去,我不禁神往那時代了:家裏票子從牀底堆到天花板上去,這麼多錢,你不愛?聽說,有人民代表已提交了提案,建議印製千元鈔,萬元鈔,你或許反對,我肯定支持。其他不說,那時百元鈔估計有很多撿的了,每次上街,我可給老婆撿很多大額票子回家,讓我老婆叫好。
劉誠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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