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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八十年代,我突然想起京劇裏那句著名的唱詞:“海島冰輪初轉騰”。不爲別的,只爲了“轉騰”一詞。它比較準確地刻畫出我的人到中年時的生命軌跡,顯示出我的事業與人生的某種追求。
先說“轉”。八十年代中國軍隊“百萬大裁軍”,我首當其衝地成爲光榮的百萬分之一。剛當兵的時候,我是何等的躊躇滿志,從炮兵的裝填手做起,繼而代理連隊副政治指導員,後調入軍機關任幹事直至副處,可謂風雨軍營十八年,一試身手日中天。不料因爲身體的原因,不適合再在部隊服役了,轉業就成爲我的唯一選擇。轉到何處去呢?我幾乎不假思索,就決意還是回到我的專業,回到我從小就喜歡的、在部隊的戎馬倥傯中也不曾洗手的文學領地,一邊工作,一邊創作。我的這個願望,很快便實現了。在友人的推介下,我轉業到百花文藝出版社做了詩歌編輯。
職業的轉換帶來了角色的變化:由一個軍人變成了老百姓;“副處”的帽子摘掉了,變成了平民;從一個業餘作者變成了專業編輯。這一切,似乎有天壤之別,然而對於我來說,卻顯得十分自然,一點兒也不感到突兀。我本來就不是當將軍的料,更缺乏做官的素質。到出版社,編詩之餘,再寫點小詩,整天跟作者、編輯、詩人、作家打交道,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如同魚兒回到了水裏,燕子飛到了天空。無怪乎一個朋友來信說,你又回到了文人堆裏,正逢其時。他的意思不外是,到出版社工作,對我的詩歌創作大有裨益;又趕上新時期這個文學的春天,可以展翅飛翔了。
朋友說的是實話。然而對於我來說,在詩歌創作上有所突破,哪怕突破一點點,談何容易!更別說什麼飛翔了。我是從民歌寫作開始的,遵循民歌加古典、大體押韻的路子一路走來,到了部隊以後,又學了李瑛體,追求一種精緻的富有激情和明白曉暢的唯美風格。進入八十年代,詩壇風雲突變,現代主義、朦朧詩大行其道,即使是現實主義,也有了觀念與形式的新舊之分。在這種情況下,堅守傳統,改變觀念,吸納詩壇新風,做到與時俱進,不僅是我詩歌創作的應解之題,也是時代的客觀要求。有些“文革”前的老作者,不懂得文藝應爲時而作的道理,落伍了。我不能。我不能抱殘守缺。我要探索一條既不同於過去的自己,又不同於別人的新路。這個探索大約用了六年。1984年,我試着寫了一組不押韻、不用標點符號、形式別緻的反映農村改革題材的詩,在林希先生的力薦下,得以在《詩刊》“青春詩會”專欄發表。由此我深深體會到探索的艱難和探索的喜悅。探索是什麼?探索就是在自己不熟悉的路上勇敢地跋涉。到了出版社,視野開闊了,詩域拓展了,我能夠由“轉”而“騰”——展翅飛翔嗎?我不知道。但我充滿信心。
這就該說說“騰”了。出版社的工作與部隊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總之是時間寬裕了,更有利於寫作;認識的同行多了,更有利於發表;讀的書廣而泛,更容易汲取智慧;走遍萬里山河,更容易激發靈感。我不想荒蕪這優越的機遇和大好的時光,我的寫作慾望也如泉水涌流,幾乎每天在編稿之餘,都伏案寫作,有時一兩句,有時三五行,也有那樣的時候,落筆成篇,當然是短詩。寫完即寄。昨日一點兩點雨,明朝三朵五朵花。如此日積月累,廣種廣收,幾年間竟成“著名”詩人。我有時感到好笑,參加某詩會,介紹“著名”詩人顏某某時,就聽見坐在我旁邊的人竊竊低語:“我怎麼不知道?”“著名”用濫了,連我這個剛剛“轉騰”的人也忝列其間,可見其濫的程度。名之不著,實不副也。但八十年代確實是我詩歌寫作的“井噴”期。有歌頌的,有揭露的,有個人情感的抒發,有人民心聲的表達。我在歌頌的時候,我是在掩蓋醜惡;我在揭露的時候,我是在期待美好;我寫人生與愛情,我是在袒露胸襟;我遣憤怒上筆端,我是在爲民請命。我的詩有些味道了。我的詩集《五片楓葉》裏的大部分作品即作於此時,只是力作太少罷了。
重現往事,並非只是爲了打撈記憶,也有着肯定和自我欣賞的成分。詩是最純潔、最高層次的文學樣式。如果把它比作“冰輪”,那麼,在八十年代商海洶涌,人人爭着下海的時候,我選擇了它,並給了它“轉騰”的力量,我覺得自己也變得純潔和高尚了。生不用封萬戶侯,一心只向百花舟。“冰輪”在遼闊的天空。攜着“冰輪”上路,前方是一片朝霞,沒有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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