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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趁着早上的時間去紅場看看。聽說這兩天那裏沒有什麼活動,不用安檢,是完全敞開的。在這樣一個陰晦的早上應該沒有什麼人,適合不慌不忙地走一走。不過我錯了。穿過溼漉漉的亞歷山大花園,走過無名烈士墓,騎馬的朱可夫像出現在視野前方的時候,長長的隊列已經把去路阻斷了。隊列的中段是很多的中國人。一定是導遊安排他們趁早來到紅場,完成今天的第一個旅遊項目。今天是黃金週的第一天。我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麼,我自己是不耐煩等候的,於是不經同意替紅場外的同胞們照了兩張相,就又穿過亞歷山大花園去“列圖”(以列寧命名的國家圖書館)了。後來看照片,發現隊列是通向列寧墓的。
從列圖第三閱覽室的窗口照樣可以看克里姆林宮。這裏有我喜歡的位置,我來得早,可以坐在窗邊那個看得見風景的座位。我借的書中有一本是關於中國年畫的,裏面有很多幅一個世紀前的年畫,當我倦於閱讀,就看看年畫,或者看看窗外,有時走神很長時間,就這樣在清寒的閱覽室中坐上大半天。
有一種遠觀的感覺。我看的書是關於19世紀俄羅斯思想文化的。只要談到俄羅斯,三句話就會兜回到它那個最要命的問題:東方?西方?位於東西方之間的俄羅斯,自從具有民族自覺以來,一直無法就自己文化的歸屬問題達成一致,關於未來的道路,更是爭執不下。結果形成了一種很特別的兩極對立的思想方法,或是唯歐洲馬首是瞻,或是將俄羅斯以東正教爲中心的精神文化神聖化,將它視爲拯救世界的惟一途徑。而對於真正的東方——亞洲,歷史上伊斯蘭文化及遊牧民族的文化,則多半視爲一種負面的成分或寧可忽略不計,至於大陸東端的中國,普通人更是所知甚少,對於他們來說,更能代表遠東的,是日本。雖然繼中國的商品之後,中國旅行團的到來,又一次將中國的符號強力呈現在俄羅斯人面前,但多少人會有意願和能力深究這些商品和這些人的來歷,他們背後的五千年和150年呢——自己的壓力和慾望已經足夠應付了。所以他們看到什麼,就是什麼……
只有坐在第三閱覽室的窗前,才能想入非非,因爲這裏和現實隔着一米厚的牆,而且可以觀察克里姆林宮的格局,宮牆,角樓,教堂,辦公樓,劇場。那好像是一幅俄羅斯歷史的縮影:各個歷史時期,各種文化元素都在第三閱覽室的窗框內佔有一席之地——遠處那個紅綠相配,多棱形的角樓是俄羅斯古城特有的建築樣式;峭拔的宮牆迤邐遠去,遠看與故宮的硃紅色很相近,而且宮牆內的總統官邸也恰好選用了黃牆綠頂的配色;畫面中最顯赫的部分是在一組教堂簇擁下的伊凡大帝鐘樓,十字架從高聳入雲的金頂俯瞰着這座城市,與此同時,在克里姆林宮牆的幾個最高的角樓依然有紅星高照。當夜幕降臨時,去克里姆林宮劇場的人們經過安檢,就走上了通往宮門的石橋,這時候他們擡眼就會看到頭頂上有一顆碩大的,有點孤獨的紅星。克里姆林宮劇場建於上世紀60年代,有寬闊的大廳,容量非常大,但是在閱覽室窗框中的這幅畫面中,它那方正沒有色彩的屋頂卻顯得呆板而多餘。
高天風雲變幻,一刻不停,厚厚的烏雲在克里姆林宮上空遊行,當前面一羣烏雲過去、後面一羣還沒趕上來的時候,天空就會有一陣呈現出純淨的蔚藍色。但大部分時間,藍天只能抓住雲間的空隙露一下臉,陽光“刷”地一下打在那一片紅色與一片黃色上,比舞臺燈光還要利落,教堂高高低低的金頂也就在片刻間熠熠生輝。可那真的只是一剎那,行雲如逝,蔭翳隨即遮蓋一切輝煌。再過一會兒,當我再次從書上擡起頭的時候,街對面那些19世紀建築的鐵皮屋頂已經溼了——疾行的烏雲帶來了一陣雨。
當看天氣預報的時候,我有種印象,好像雲團氣流都是由西徂東,西風東漸的。但是此時,我卻驚訝地發現,行色匆匆,浩浩蕩蕩地掠過伊凡大帝鐘樓的流雲,卻是西行的!不由得想到“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的話頭,這也是俄羅斯永遠的話題。俄羅斯人不喜中庸,不尚中和,習慣於各執一端,堅持己見,而偏偏置身於廣袤大陸的中部,不同文明交匯與衝突的地位,這種先天的,充滿衝突元素的宿命給俄羅斯精神帶來了幾多彷徨,幾多苦難,幾多激情,幾多輝煌。
200多年前,一羣俄國人來到大陸東端的中國,在那有着紅黃色互映的宮闕的天子之城住下來。那是東正教的傳教團。他們一住多少年,傳教之餘,一點點地對於萬里長城後面的世界有了某些發現,某些觀感。他們把自己的發現和觀感帶回俄羅斯,這是俄羅斯漢學的肇始,此時紫禁城對於克里姆林宮並無興趣。不過,把中國的消息真實、全面地告訴俄羅斯人的,是在中國最危機、幾乎打算拋棄自己文化的20世紀初來到北京的阿列克謝耶夫,也就是把我眼前的年畫帶到俄羅斯的這個人。與此同時,東土的西行求法之士如雲,而俄羅斯一直以其在西方文明中不羣的品格成爲中國艱難的自我重建之途上的一個鮮明的座標,一個引人注目的選項。
高空有時風雲際會,有時風流雲散,大地上的歷史也是一樣。從理論上說,中國與俄羅斯的互相理解是完全可能的。不過坐在厚達一米的圖書館牆內觀看半空的風景是一回事,在紅場排隊是一回事,在“莫斯科”大市場賺錢和生存又是一回事。今天的中國人和俄羅斯人在辦好(或竟然沒有辦好)各種手續之後,坐着飛機幾個小時就來到對方的都城,爲了掙一些錢和花一些錢,在返回的行囊中各自帶回一些信用卡、現金、有待整理的照片、旅遊紀念品(很可能是中國製造的),以及……
黃昏時分一陣大雨。那些早上排隊的同胞,此時是在阿爾巴特街呢,還是已經回到“宇宙”飯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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