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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巴爾在布拉格近郊克斯科的森林小屋。《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就是在此完成。龍冬攝
因赫拉巴爾而有名的金虎酒家。1994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捷期間,曾在捷克總統哈維爾陪同下在此拜訪作家赫拉巴爾。龍冬攝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1914-1997)是二十世紀捷克文壇繼哈謝克之後又一位文學奇才,其作品《過於喧囂的孤獨》、《河畔小城》、《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等經由出版策劃人龍冬推介到中國,在中國(包括臺灣)讀者中產生了廣泛影響。他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等作品也曾被改編成電影和話劇,並獲得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他筆下的“巴比代爾”人物類羣,是一些身處極度灰暗之中而又能“透過鑽石孔眼”看到美的人。而他本人,也始終和社會底層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先後做過鋼鐵工人、廢紙回收站打包工,並稱很多文學素材是從被送來當廢紙處理的書和畫冊中獲得的。2011年,龍冬到捷克居住寫作,造訪作家曾生活的地方,在年末寫下這組文字。因篇幅有限,本版選編刊發幾組,並有所節略。
一小木屋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我聽說,整整一週,你住在布拉格近郊克斯科森林的木屋裏。那是一片不小的林區。有些地方,陽光無力穿透茂密的枝葉,林間滲透着濃重的黑色。公路隱蔽在樹林裏。車子直直行駛,速度並不太快。清香的空氣灌進窗來,風是甜的,甜的……赫拉巴爾先生,你看,我完全浸泡在以往的景象裏。現在,我回到北京有兩個月了。以往這些,對我來講,是一些美妙感受。而對於你,是布拉格人平常的週末生活。
太陽在森林中忽隱忽現,如同一團打碎着的蛋黃。它緊隨我視線賽跑,並且上上下下移動,每次顯露,位置都有變化。這陽光又不安,又寧靜,好像一個抑鬱的人,因爲酒的作用,熱烈表達,繼而沉默,他並不在意別人的反應。
我從429路和443路克斯科公交站拐進這幽深的碎石小道,一步一步向前走,腳下總被草莖絆住。你的木屋開始從滿眼綠色中顯現,漸漸顯現出來,露了一點點明黃,然後一角明黃,然後,一塊塊明黃。我終於站住了,跟前是棕色板條的柵欄。隔着一小片空寂的林間草地,整座木屋牆體的反光,令我似乎就要昏厥。我不能自制,下意識倒退兩步,身體也隨之晃動了兩下。木屋有兩層,車庫門、窗框同桁木塗着深綠的油漆,除此,都是白色。晴天,陽光明亮斑駁地映在雪白牆面上。這木屋在中午時分散發着奪目光芒。木屋雪白,有森林環抱,牆面光斑似在燃燒,又如同爲一隻精巧的盒子貼上了碎片金箔,也像畫布上那種用刮刀塗抹的厚重油彩。
我知道,赫拉巴爾先生,你這處住所,僅僅是用來週末度假和躲避喧囂的寫作,應該叫別墅。說到別墅,會讓我們國家的人非常羨慕。殊不知,這樣的別墅,或者再大些的別墅,或者小到只能容下一張牀、一張餐桌書桌的別墅,在布拉格近郊山地林間還有很多。這是你們親近自然的傳統生活方式。親近自然,遠離“中心”,人的個性方可彰顯。地方大,人少,到處可見森林、河流、草地。隨手撿拾幾片木頭,看好一塊山坡林間空地,拿釘錘噹噹噹,幾下子,一座木屋別墅就搭建出來了。屋子裏的家用陳設簡單,卻是應有盡有。窗戶里拉上潔白的紗簾,襯着一件工藝雕塑。外面窗沿下懸掛一盒紅黃藍粉的小朵雜色鮮花。我總是想象着那屋子裏面的生活。那個人正在閱讀一本怎樣的舊書?那兩個人正在親密地說着什麼樣的陳年老話?那一家子人正在接待從什麼地方到來的老友?當然,我講這些肯定有所誇張。可是,每個家庭自建或購買這樣一座別墅,也算不上什麼奢侈,更談不上時髦。雨後到林子裏撿蘑菇,回來燒一個蘑菇湯,烤一盤蘑菇,炒一碟蘑菇,夫復何求?我看過你一張照片,手中捧個紙口袋,就是在克斯科這林子裏撿蘑菇。我也知道,這生活,不是多數年輕人的選擇。現在年輕人,他們習慣於被動的選擇,他們遠離自然,他們似乎比老一輩人還要適應制度化的生活。我的興趣,也正好說明自己人到中年。我已不再年輕,不再年輕了。我已經懂得了自由的真正含義。自由,是近,而非遠。自由是個體,而非衆人。自由是小出版社、小書店、小的新書首發式、小籤售、小閱讀座談會、小聚、小開本圖書、小收益、小樂趣。自由是小聲,而非高調。自由是柔弱,而非剛強。
林間木屋的二層有一個平臺。你買下這處房產後,自己動手,在平臺上搭建出一個陽光小屋。這真是絕佳的寫作環境。當然,春天夏季和秋日的多數時間,你的寫作恰恰是在房前長滿雜草和灌木的空地上。這是你的露天寫作。貓們纏繞在你的腳邊。你的午餐,一半也是貓們的午餐。太陽曬得打字機過一會就要卡殼兒。那些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文字,沾染着草木清香,源源不斷從打字機上方跳躍出來,呼吸着強烈的陽光,它們也不再陰鬱,它們不乏傷感,卻飽含着幽默和歡樂。甜甜的憂傷,這是你作品的一箇中文名字。原先譯者的翻譯是“憂鬱美”和“美麗的憂傷”,我覺得都不夠味兒。最後,挖空心思琢磨出這麼一個。“甜甜的憂傷”啊,我時常爲這個書名自得其樂。
我兩次來這裏找過你。三年前,你已經離開了十一年。那天飄落着細雨。冬天的雨,把寒冷嵌入骨髓。我甚至就連你那些心愛的貓們都沒有見到。據說房子有了新主人,但這季節的寒冷,也不知將新主人驅趕到別處什麼地方。只見到雜草叢中隱藏一個頭戴黑帽身穿紅衣的陶製玩偶。他嘴脣肥厚,一個哈哈笑的表情,讓他嘴角咧到了耳根。這回我又來看你。秋日最後的陽光,在那天照耀出夏季的火熱。房子裏似乎有人從窗口閃過。隔着柵欄看半天,並沒有人,似乎那年被寒冷逼走的主人沒有回還。還是見不到你那些心愛的貓們。我甚至懷疑,那些貓已經被你帶走了,他們正趴在蹲在你墓地的墳池上,安安靜靜,乖巧可人,望眼欲穿,他們如同面對蒼穹觀想,已經修煉成高深莫測的哲學家。那個黑帽紅衣的彩繪陶人,依然故我,在老地方哈哈大笑。我甚至可以確認,那是你和妻子的遺物。
二金虎酒家
尊敬的赫拉巴爾先生,現在金虎酒家已經因爲你,因爲當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問來這裏拜望你,而名揚天下。每個下午,酒家開張以後,都有來自五湖四海的遊客涌入這裏。他們全是慕名而來。酒桌上的語言五花八門。店堂側面牆壁上,掛着你的頭像油畫。正面牆壁上,高高擺放着你的一個雕塑半胸像。我向來對頭像胸像雕塑感覺怪異,怎麼看都脫不出自己的怪異感受,我覺得這起源於人類的原始祭祀,把死去的族長腦袋連同脖子切下來,把敵人的頭顱切下來,供奉,祭奠。所有的寫實雕塑,人或動物,我都喜歡完整的,全須全尾。
金虎酒家你當年固定的座位上方,也掛着捷克、美國兩國總統與你一起喝酒的照片。我知道那幅照片並非在你固定的酒桌上拍攝。你固定酒桌在店面盡頭一個小套間裏,正對着廁所門口。當年兩位總統到來,你們是在寬敞的店面裏坐着,而那個小小套間裏,塞滿了警衛安保……
赫拉巴爾先生,今天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會如此喧囂?以致我們根本無法面對自己,無法安靜下來哪怕對着流雲發呆片刻。你在十多年前離開的時候,甚至更早些年,已經感受到這世界的喧囂。人類發展,也並不一定意味着文明進步。老子說“知止不殆,可以久長”,聯繫歷史和現實,意思深刻。
現在金虎酒家,多數老顧客已經散落於城市其他酒家。布拉格老城居民,也大多搬遷到城市的邊緣街區。老城街巷中,從上午到深夜,人流如織,車馬如潮,不斷地,不斷地,一波一波地衝刷着光可鑑人的石釘路面。導遊們無精打采地舉着小旗,手持擴音喇叭,身後尾隨一羣一羣遊客。他們張大着嘴巴,嚅動着嘴脣,此起彼伏發出各種鳴叫,如同從草原走牧到城市,正在趕往屠宰場的綿羊。幾乎所有建築都用作了旅店,用作了酒家,用作了賭場,用作了服裝店,用作了咖啡廳,用作了商業畫廊,用作了旅遊紀念品商鋪,用作了銀行,用作了外幣兌換,用作什麼什麼公司,用作什麼什麼辦事處,甚至有些建築物的地下室,也用作脫衣舞廳。那些古老的小廣場四周,汽車停靠得滿滿當當。
在布拉格老城街巷裏,我想拍幾張照片,就得早早出門,否則只能拍攝那些巴洛克和哥特建築的頂部。正午的街景,在照片下部,不是路面,而是被取景框切得只剩了上半部的一層人頭。一個社會,全面科技經濟,一味發展,一味市場,結果只能這個樣子。一個城市裏滿是遊客,或者說,把這城市固有的生活轉讓給遊客,這個城市的靈魂就不那麼分明瞭,就死了,就變成了化石,它就在原地自我微縮,變成了模型。我在捷克所到之處,尤其是旅遊勝地克魯姆洛夫小城,國際上幾大電影節所在地之一卡羅維發利,無不若此,城鎮白天喧譁,入夜冷清。去年,我在中國,到西藏,到湘西鳳凰小城,同樣感受到喧囂。啊,喧囂,無處不在的喧囂。還有北京的南鑼鼓巷,琉璃廠,我就不明白,這種作用於旅遊觀光的虛僞民俗和俗而不古的東西有多大意思。我也不知道拿什麼好辦法可以阻止這樣的破壞。也許我表現得杞人憂天了。我能阻止地球的自轉嗎?我能阻止時光的流逝嗎?你《過於喧囂的孤獨》裏那個主人公漢嘉,當他面對着裝幀精美、飽含思想和哲理的書籍被毀滅時,當他的孤獨同周遭與日俱增的喧囂不能共存時,他選擇了與美好事物一同毀滅。也許在毀滅中還能求得永生?其實,永生也是虛妄。不識時務者,唯求得安寧。不識時務者,在我的眼中,才真正是風骨之人。是的,我們所談這一切,還僅僅是人類表面現象的一個方面。那麼,深層呢?深層是什麼?天機不可泄露。
我感到害怕,感到寒冷。你們前總統、劇作家哈維爾先生擅於表述,他說的非常清晰,他說:“龐大的跨國公司就如同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工業化,集中化,專業化,壟斷化,自動化,計算機化,這些讓工作失去了個性與意義,越來越嚴重。這樣的體制操控着人們的生活,與專制體制相比,不那麼顯眼,但異化問題正是在資本主義的制度下提出。資本主義自由社會,不能改變根本現狀。人應該作爲人與企業發生關係,纔有意義。不要過那種標準化消費化的生活。一個多樣性的體制和一個令人厭惡的沉悶的體制,都面臨生活的深深的空虛。”
因此,這就是文學還應該存在的原由,作家們還要寫作還要說話的原由,哪怕他自言自語,根本沒有人聽他。只要語言沒有止息,人性沒有止息,只要一個事物還有它的多面,寫作就會存在。真實的優美的文學存在,文化便得以延續。而文化延續,是要給人心的生活帶來飽滿和尊嚴。也許,以往喧囂的聲音變了,喧囂的本質可沒有變,所有的反抗變成了對金錢的唯一追求。人類的孤獨啊,它將永在。 F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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