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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先生烏鎮故居的客廳
2011年12月24日,伴着莫扎特與巴赫的鋼琴曲,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戴着格子圍巾的木心躺在鮮花中,與這個世界告別,享年84歲。
陳丹青將一盒紅色中華煙放在木心的枕邊。“先生一輩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範兒’高貴地離開。”陳丹青說。
這位並不爲人所熟知的老人,6年前離開美國,隱居在家鄉烏鎮的“晚晴小築”裏。同年,其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在國內出版。那時,這位在大陸的“新作者”已經79歲了。
事實上,早在1984年臺灣《聯合文學》創刊號便爲木心特設“散文展覽”專號,題名《木心,一個文學的魯濱遜》。而那時木心的部分散文與小說也已經被翻譯成英語,成爲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範本讀物。
也正是在紐約的地鐵上,上世紀80年代初赴美留學的陳丹青結識了日後被他稱爲“師尊”的木心。
“在我與木心先生相處的29年裏,我親眼目擊他如何摯愛藝術,如他自己所說:人不能辜負藝術的教養。”陳丹青在悼詞中寫道。
1月15日下午兩點,“木心走了·木心讀者北京追思會”在百雅軒798藝術中心舉辦,衆多嘉賓出席追思會悼念木心先生。
木心本名孫璞,字仰中,1927年生於浙江烏鎮,自幼迷戀繪畫與寫作。1982年遠赴紐約。1986年至1999年,臺灣陸續出版木心文集數種。2006年,木心文學系列首度在大陸出版,始獲本土讀者認知。同年,應故鄉烏鎮的盛情邀請,回國定居。木心著有《我的情慾紛紛》、《僞所羅門書》、《哥倫比亞的倒影》以及畫集《木心畫集》等著作。
木心語錄
“冰是睡熟了的水”
“天才是被另一個天才發現的”
“懂得樹,就懂得貝多芬”
“女孩攏頭髮時斜眼一笑很好看”
“我是一個吃苦耐勞的享樂主義者”
“從明亮處想,死,是不再疲勞的意思”
“那種吃苦也像享樂的歲月,便叫青春”
的士裏寫,
巴士站上寫
上世紀80年代是木心文學創作的高峯期,他在的士裏寫,巴士站上寫,廚房裏一邊煮食一邊寫,最喜歡在咖啡店的一角寫,寫到其他的椅子都反放在臺子上,還要來兩句:“即使我現在就走,也是最後的一個顧客了。”
他清晨6點起牀寫作,一天通常要寫七千字,要反覆修改,五稿六稿,過一週再看再改。木心常說,如果把某一文的改稿放在讀者面前就可知道,我有多窩囊。
木心還在家中開設了4年的世界文學史課。學生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據聽過木心課的人回憶,木心講課,有時身着灰色西裝,灰色領帶,有時穿黑色呢子大衣。講課時,他的手臂會擼起來,講得神采飛揚。一羣人圍着他,從吃完飯九十點鐘開始講,講到曙色初動,窗戶開始亮了,學生們東倒西歪都睡着了,他仍是不停地講,全是靈感。
中國美院教授曹立偉還記得,木心很喜歡《詩經》,說,如果別人拿《荷馬史詩》和我換《詩經》的話,我是不換的。他鼓勵年輕人讀尼采,說尼采是“鈣”,可以使骨頭硬起來。講到福樓拜時,他的眼睛會溼潤起來。一次聽木心的開場白,他說,“在一個萬國交界的地方,有一個房屋,裏面有一個老人,這個老人接待路過的所有類型的朋友,有強盜,有英雄,有商人,有學生,有流浪漢等等,所有的人他都可以接待,都可以請進來,都可以長談,這個老人就是文學。”
到了晚年,他仍然樂於在院落裏拄着柺杖散步,迎接來訪的年輕人,與他們聊天。
生於80年代的書評人顧文豪曾去探訪木心。先生少有客套寒暄,坐定,點菸,即談文學藝術。聊到興起處,點菸時菸頭竟反了,點了菸屁股,一吸差點兒燒到自己,忙說“這就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
木心還爲顧文豪取來美國原版畫冊觀賞,講畫時話不多,只說,“你們看畫,我看你們的眼睛。”臨行時,顧文豪曾請木心簽名留念,木心笑拒,答說“今天要讓你一無所獲,滿載而歸”。
“先生是有貴族氣質的,把自我也當做藝術品在雕刻。”顧文豪說。
他眼前的木心,穿花色襯衫,外着一白色馬甲,穿牛仔褲,戴着精緻的戒指,笑起來眼睛裏“很清澈”,像一個“滿頭銀髮的大男孩”。
“文學的個體戶”
1927年的冬天,一個名叫孫璞,號牧心的男孩子生於烏鎮,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孫家花園距茅盾家不遠,木心幼時常到沈家借書,讀破了,修補好了再去歸還。而他的私塾先生便是著名詞人夏承燾。
他少年時的閱讀經驗也由此形成。他說《詩經》就是“我要的文體”,也在十四五歲之際就知道“瓦格納跟尼采的那場爭論”。他學張愛玲寫農村,也學瓦格納寫悲劇,寫到所有角色都死了,“只好寫鬼魂出場”。
木心曾笑談,自己的祖先在紹興,精神傳統在古希臘。
陳丹青稱其爲五四文化的“遺腹子”,“先生可能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
然而,木心本人卻從未與任何文學團體結緣,始終自稱爲“文學的個體戶”。
1946年,他考入上海美專學習油畫,不久後轉入杭州國立藝專研習中西繪畫。20歲出頭時,這位貴公子還曾是學生運動的領導者,白天上街遊行,傍晚則點上一根蠟燭彈奏肖邦。
新中國成立後,他仍舊長於繪畫,熱愛寫作,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
“文革”爆發後,從14歲起創作的20本小冊子悉數被抄沒,木心也被關入防空洞。
在獄中,他用白紙畫了鋼琴的琴鍵,無聲彈奏莫扎特與巴赫。他還在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散文、詩歌。墨水快要用光了便摻點水進去故意打翻在飯裏,以寫檢查爲由向看守要墨水。他寫滿了66張白紙的《獄中札記》,藏在棉襖夾層裏。他還爲此創作了一首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
偶然的機會,他曾對《北京日報》的高級編輯李靜談起過那段往事。他說可以死的機會很多,活下去更苦,他選難的。你看曹雪芹筆下的史湘雲,要飯了,賈寶玉,敲更了。真正的貴族是不怕苦難的,貴族到沒落的時候越發顯得貴族。
“他是真正的精神貴族,既不遷就自己,也不遷就別人,更不遷就這個世界。”李靜說。
在烏鎮時,他曾將寫好的詞集交給夏承燾先生,夏老說,“將你的集子與唐詩宋詞放到一起,已難分古今優劣。”孰料,木心當即將詞集扔進火爐,盡數燒燬。
“文革”後,木心被任命爲上海工藝美術家協會祕書長,本可過上安穩的日子,但他卻決定自費留學到紐約。
“我很奇怪他爲什麼在55歲的時候還要去異國他鄉過衣食無着的生活?”李靜回憶道,“先生的目光是嘲笑式的,他說我倒是很奇怪你的奇怪。”
80年代末,曹立偉夫婦在紐約買了新房,並邀請木心入住。
曹立偉記得,木心書房裏的所有傢俱都是黑色,書桌上擺放着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相框。木心愛音樂,卻不常聽。他說,要是想聽音樂,一定要放下手裏的一切,就把它當做一件大事,好好地聽。
他喜歡吃甜食,愛逛古董店,常在地鐵口迷路。他愛看報紙,但從不看文藝界的新聞。他也很少打開電視,偶爾破例是因爲邁克爾·傑克遜的巡迴演唱會。
他穿着講究。他曾親手把一條細燈芯絨直筒褲細細密密地縫成馬褲,釘上一排5顆釦子,用來搭配皮靴。他會戴着眼鏡裁剪襯衫,並讚賞托爾斯泰是會自己做靴子的人。
“他太乾淨了。”曹立偉說,“這種乾淨是從內而外的。”
有一次,曹立偉半歲大的小女兒在襁褓中睡着。木心向曹立偉做個“噓”的手勢,兩個大男人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木心笑說“一個天使,兩個賊”。
“姍姍來遲的大家”
2006年,他的作品被引入大陸,他本人也被陳丹青接回中國。陳丹青在追思會上說,先生像小孩子一樣,他說飛機降落怎麼這麼慢,蒼蠅一停就停住了。
陳丹青曾數次告訴讀者,要去閱讀木心,理解木心,因爲在漢語書寫持續荒敗的年代,是他在獨自守衛漢語的富麗、漢語的尊嚴。
“雖然姍姍來遲,但畢竟還是來了。”華東師範大學教授陳子善曾這樣說。
一位上海的青年女作家在讀了木心的著作後打電話給陳丹青:“陳老師啊,我原先以爲你寫得好,現在讀了木心先生的書,你在他面前變成了一個小癟三!”
美國的兩位紀錄片導演一直想拍中國的當代藝術,可是他們看了又看,卻感覺仍然是在看西方藝術在中國的反射,直到遇到木心,“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2011年12月24日這一天,他們也來到現場拍攝葬禮與追思會的畫面。
一個16歲就開始讀木心的女士從臺灣趕來。她曾給先生寫過信,問先生她可不可以被稱爲最佳讀者。追思會上,她提前一個小時到場,一個人也沒有。她說這樣夠了,她終於做到了第一個讀者。
一名來自湖北美術學院的學生,抱着木心的7本書,坐了15個小時的火車到烏鎮。他在路上一直哭,列車員問他“怎麼了,孩子”。他就說了一句話,家裏有一位老先生去世了。
一個來自青島的男孩子,爲見木心在兩年前就辭掉工作到烏鎮打工。每到休假日就騎自行車在先生家周圍轉啊轉,卻一直覺得自己不夠資格。直到一年零八個月後纔敢去拜見先生,並一直陪伴他到臨終。
陳丹青最後一次在病牀前陪伴木心時,處於半昏迷狀態的木心醒來用眼睛找他,半醒半昏地說:“上帝弄錯了,我寫的不是《紅樓夢》那一路東西。”
“你記不記得你寫的東西。《明天不散步》,記得不記得,《哥倫比亞的倒影》,記得不記得。”陳丹青問先生。
木心的眼睛亮了,他有些高興地說,“記得,寫得好,偉大。”
在木心深度昏迷的時候,十幾個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讀者在病牀前照顧先生。陳丹青曾把他們叫到先生的病房,爲他們拍了合照,回去一看覺得都像孤兒一樣。
這些年輕人會在木心的牀前低聲念起那首叫做《我》的小詩:我是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但沒有等到後一天的冬至,沒有等到大雪紛飛,這個戴禮帽、執陽傘、坐在大雪紛飛的紐約中央公園長椅上目光炯炯的男子,永遠地離開了。
(綜合《中國青年報》《新京報》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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