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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了,以至於有人說,我們正爲求速度付出代價,“喪失了慢的能力”。快進,速遞,立等可取,凡事求“快捷方式”,吃藥求即刻見效,造樓恨不得三天落成,規劃建設也不耐徐徐轉進、偏好“推倒重來”……似乎總有一種快而欲更快的焦慮如影隨形。有同事去印度旅行,感慨那邊的節奏與我們迥然不同,車行路上,不時有不可侵犯的“神牛”閒走擋道,本應惶急猛摁喇叭的司機們卻往往氣定神閒,心態安然。
大家都急吼吼向前,埋頭猛跑甚至可能早忘了急的是什麼,只剩下了“急”本身。這影響到的,是我們的言行舉止、方方面面。與來自海峽對岸的學者友人交接時,這種感觸會因爲對比變得分外強烈。其中許多人用詞的溫柔與儒雅、言行間透露出來的從容細緻與和緩,都能讓在旁者想起,除了惶惶“在路上”的狀態,我們還有些從古流傳而來的閒適風致,至今尚存。所謂“閒適”,未必是說要全然拋開俗務,做個餐風飲露的“世外高人”,而是一種自我的修養,催促沉溺於“在路上”者暫脫窠臼,念念初衷,觀觀風景,作一個從容些、深長些的“評估”。
這種反省,900多年前,剛經歷了“烏臺詩案”謫居黃州的蘇軾有過一回:“自笑平生爲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一生爲了官爵俸祿忙碌,如今謫居黃州,想起來那種永遠“在路上”的奔波有幾多荒唐,倒是這城邊江裏的肥魚、滿山竹林裏的嫩筍,讓蘇軾覺出了幾分生活的意趣。
於另一番在黃州的經歷裏,蘇軾把這種反省說得更明白。元豐六年,也就是到黃州3年後的十月十二,當夜蘇軾本“解衣欲睡”,卻見“月色入戶”,於是心念起處,夜赴承天寺尋友人張懷民。兩人一道散步中庭,見“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大晚上不睡覺,爲着月色好,跑到友人居所拉着友人散步賞月光,已經適應了黃州生活的大文豪蘇軾確實有着相當大的“閒心”。而這“閒心”也沒讓蘇軾失望。夜遊承天寺讓他看到了平日裏看不到的美麗景緻。末了,蘇軾自問也是問人:“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
一個“閒”字,讓這個問題足以越千年,一直追問到我們的眼前:夜月常有,竹柏也不少見,但這樣的影姿搖曳的風景,你發現了嗎?大家都忙着碌碌奔波,似乎有個目標,但也不知道那個目標到底可不可靠,反而把身上有的那點風致、身邊的景色統統棄置了。
從這點來說,蘇軾倒與更早他數百年的王徽之頗有知音的可能。《世說新語》所載王徽之雪夜訪戴的故事,今天看來,幾近“任性”。爲了半夜起來看見四面茫茫雪野生起的那股彷徨之意,唸叨着西晉文士左思的《招隱》詩,就從紹興通宵行舟趕路到嵊州找隱居的戴逵。又因爲天明失去了那股雪夜裏烘托出來的氣氛,到了戴逵家門前卻不進門,掉頭返回。王徽之花得起一夜的工夫,只是爲了不辜負那點如靈光一般的彷徨情緒。這種“任性”,其實是閒情中生出來的對精神的關注。所以王徽之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只是今人不知還能不能觸發這麼閒適的“興”,“興”起了又能不能有這樣的勇氣去“盡”。
夜半觀景,無論是看月,還是看雪,能發現出美來,正是因爲此刻觀者能摒棄一切外物,安靜下來,捫心自問一下,“在路上”太久,最初所求、最初的自由心靈,還在不在?對此,半夜到荷塘邊看月色的朱自清說的是:“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散文《荷塘月色》,因這點閒情,已經名世80多年了。
那點夜半觀景的從容之心,今天又到哪裏去了呢?有這點追念的心思,我們或許能夠提醒自己,未來活得更耐心、細緻,不草草忙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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