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1949年元旦全家在日本東京合影。左起:吳平、吳青、冰心、吳冰、吳文藻
1980年冰心與巴金訪問日本時合影,右爲吳青,左爲巴金女兒李曉林
吳青與母親冰心
“這是我媽媽送給我的。”75歲的吳青舉起一本1954年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
47歲那年,她接到上級通知,北京海淀區需要一名人大代表--婦女、中年、非黨員、優秀教師,彼時,她任教於北京外國語大學,“正好都符合條件”。
“你願意當嗎?”校方問她。
“願意!”她補了一句,“如果當,我就真當!”
這一當就是27年。她創造了若干第一:第一個手捧《憲法》維權;第一個設立選民接待日;第一個不定期向選民彙報工作。
1988年北京市人代會上,她反對政府官員、法院、檢察院系統幹部參選人大代表,投出大會僅有的兩張反對票,並兩次棄權,舉座皆驚。
母親提筆贈字,“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給做北京市人大代表的愛女吳青。”
她的母親,是冰心。國民黨執政時期曾以社會賢達身份進入參議院,新中國成立後,當選第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
她被媒體稱爲“最犀利的人大代表”,有人贊她爲民請命、勇開言路;也有人說她“好出風頭”、“權力慾重”。
“安安分分地做冰心的女兒不好嗎?幹嘛這麼折騰?”朋友、家人都這麼說過。
“冰心的女兒應該什麼樣?”她頭一昂,“你不瞭解冰心!我媽說過,我是最像她的!”
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冰心的題詞正對着昌平農家女學校的教學樓。
這個二層小樓是校內最高建築,其餘都是平房。學校爲農家女免費提供家政、美容美髮、速錄、幼師等技能培訓,1998年吳青和時任《中國婦女報》副總編謝麗華、美籍華人儲薈芸女士一起創辦了這所面向貧苦農家女孩的公益學校。
冰心捐出了《冰心全集》的10萬元稿費,巴金爲《冰心全集》所寫的賀詞是,“一代一代的青年讀到冰心的書,懂得了愛:愛星星,愛大海,愛祖國,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小桔燈》、《致小讀者》等入選語文教材的篇目爲冰心作品貼上了愛和溫暖的標籤。在文學史研究者、傳記作家李輝看來,冰心步入晚年後風格突變,寫出了干預生活的力作——《我請求》、《萬般皆上品……》、《無士則如何》、《我感謝》。“我的文章人家說燙手。”老人家不止一次這樣對李輝說。
1987年夏天,87歲的冰心用一天的時間寫出了微型小說《萬般皆上品……》,寄給當時在《北京晚報》“五色土”副刊做編輯的李輝,小說以一個副教授的自白,寫出腦體倒掛的尷尬。
這篇諷刺小說在李輝據理力爭、領導苦心修改之後,最終得以刊發,李輝至今保存着那份清樣。冰心聞知此事,說“這是我60年創作生涯中所遇到的第一次‘挫折’”。
1987年10月,冰心寫了《我請求》,籲請“我們中國每一個知書識字的公民,都來讀讀今年第九期的《人民文學》的第一篇報告文學,題目是《神聖憂思錄》,副題是《中小學教育危機紀實》”。
她說這篇報告文學“字字沉重”,看得她“掉下眼淚”,她懇請人們關注教育,懇請政府將提高教育投入、提升教師地位落到實處,因爲“教育是一隻母雞”,“是一件有關我們國家、民族前途的頭等大事”。
蕭乾由衷讚歎這位終生給予他深刻影響的大姐,“老年的冰心更勇敢、更輝煌,她那支一書寫人間之愛的筆,就揮向邪惡勢力及腐敗的風氣,真是光芒萬丈”。
“可以向冰心大姐學習的很多很多,但我認爲最應學習的是她那植根於愛的恨。那些滿足於現狀、維護現狀、利用現狀自己發旺的人,就生怕有人對現狀有所指摘。其實,這樣的人心裏所愛的,只是他自己:他的地位、權勢和既得利益,因而對生活中不合理的現象那麼處之泰然,那麼熟視無睹。不能恨的,根本也不能愛。”
“我媽很了不起,她真是從‘五四’走過來的。”春節後農家女學校第一期學員是六十多名來自貧困鄉鎮的女教師,開學典禮上吳青問她們,“你們中間有多少人讀過冰心寫的《我請求》、《我感謝》?”
幾乎沒有人讀過。吳青聳聳肩膀,開始了她的演講。
進京培訓第一課
“你們家裏還種地嗎?”
“你們學校裏男教師、女教師發展機會均等嗎?”
“你上公開課的時候,會讓每一個孩子發言嗎?還是隻讓那幾個成績好的發言?”
“剛纔你們跟我拍照時都愛打同一個手勢,你們知道這個手勢從哪一年開始流行起來的嗎?你知道那年究竟發生什麼嗎?”
吳青領着她們大聲念,“翻到第71頁,‘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再翻到第76頁第57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權力機關。’”
由當地婦聯和教育局推選出來的優秀教師們沒料到進京培訓的第一課是這些內容,“吳老師真敢講話!”每個學員在上課第一天都領到了培訓教材,還有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
老伴陳恕提醒過她說話注意方式,“提出問題可以,但大會上能不能不要直接點名?留點餘地?”“她沒聽!”陳恕先生與吳青大學時代相識,他溫和,她直率,“她是她,我是我!”老先生笑了,“老兩口了嘛,我還是支持她!”
惟一擔心的是吳青的身體,“去年,開人大會討論60年成就,她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總結60年存在的問題,她說話很激動,當場暈過去,後來去海淀醫院搶救……”
“您太自私了,”兒子從國外回來,責怪媽媽,“爲什麼不能爲家裏人想想?”
殺雞用牛刀
陳恕認爲,1982年是吳青思想的一個轉折點,那年,她被派到美國麻省理工大學學習,學校組織的一個“社區領袖”活動讓她打開眼界,“她打那兒開始關注社會問題。”
有個同學是非裔美國人,他給大家講美國民權發展史,講拒絕給白人讓座的羅薩·帕克斯。吳青說這個故事就刻在她心裏了,“我想我們也可以這樣做,從小事做起,從點滴爭取屬於自己的權利。”
擔任海淀區人大代表之初,上下都喜歡她,她手執《憲法》,解決周邊環境問題、北外東西校區地下通道問題,敦促有關方面及時爲街道更換路燈、補上被偷的下水道井蓋……
有人笑她“殺雞用牛刀”,她很是贊同,“這其實都不是人民代表該做的,人民代表最主要的職責是監督政府。”醫療事故糾紛、交通事故糾紛、物業糾紛、進城務工農民子女入學、農民醫療保障……吳青承接着一個個政府各部門間互相推諉的皮球,“本應政府解決的事,因爲不作爲,就跑我這來了。”
當監督深入至體制內部,曾經給她頒發過獎狀的有關方面開始對她不滿意了,陳恕說自那時開始,“每一次換屆她都會遇到各種阻力”。
2011年12月20日,吳青走出選民接待室,“那是我最後一天做人大代表。”她的眼淚涌了出來。
她隨身帶着母親的相片,“有人說我利用我媽的影響力,沒錯,媽媽確實保護着我。”
她對臺下那些學員說,“我現在不是人大代表了,我失去了一個平臺,但我沒有失去講臺,我向你們每個人要講臺,你們所在的學校、地區,如果需要,如果可以,我願意到你們那裏去給教師做培訓!”
“請你們給我講臺!”
(據《南方人物週刊》報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