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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泥
1999年七八月間,我和錢理羣先生同去內蒙參加一個筆會,順遊巴音錫勒大草原。
草原上空氣清新,綠草肥美,沒幾步就可以看到一個“海子”。蒙古人的“海子”在內地叫湖,只不過比通常所見的湖小一點,約略只有北大的未名湖那般大,但是很圓整、素樸,多數毫無人工斧鑿的痕跡。“海子”水面不大也不深,只是斜坡很長,像幽深幽深地落下去的眼睛,清潔而明亮。坡上到處盛開了野花,散走着高頭大馬。
這時候你就看錢理羣吧,他那菩薩樣開闊、高聳的肉滾滾的額頭上全都放射起榮光,歡笑着跑上前,躬腰蹲身,舉着他的相機到處瞄,每拍上絕美之景,就快活得咧開嘴直打哈哈,聲稱自己拍到了“傳世之作”———到離開時,他向我們宣佈一共拍去了三卷膠片,其中的“傳世之作”起碼有五件!
當時我和他是“包友”,合住在一個蒙古包裏。他牽掛着要看一下草原的日出,並想將它拍下,讓我天不亮四點就叫他。我說起不來,主要是害怕醒不來,誤了他的大事,這個責任可擔不起。但我身上帶着的呼機恰好派上用場,就給他定了時,說四點太早,定四點半吧。調好以後,又叮囑他自己聽着些,誰醒了叫一聲,別給耽誤了。
然後我把一直困擾自己的一個問題拿出來向他請教。這個問題就是,我覺得“精神勝利法”在許多情況下有用,並不像《阿Q正傳》裏所說的全都有害。但最終他也沒能給我一個明晰、可信的回答。恐怕他從未想過,驟然提出來,匆忙之間不可能講清楚。
談話之間,不覺就到午夜,凌晨還得看日出,我們不敢再談,都放身睡去。
誰知呼機凌晨只把他一個人鬧醒了,我一點也未聽到,還在沉沉入睡。
他輕輕起來,獨個兒悄然而出。
據說走出去好遠好遠,天總是不亮;最後,他和衣而臥,在溼漉漉的草地上小寐了一刻。
等東方發亮時,他又醒過來,迎着太陽出來的方向猛走,一直走進陽光的深處。他說那種感覺實在很美———當然少不了要拍幾張“傳世之作”!
聽着他愉快地唱經,我當時突然想起了狼,真想對他說,倘使那時候來一條惡狼,把你老人家叼走,叫你莫名其妙地失蹤,恐怕整個北大都會轟動!如果你再留下點與豺狼或其它什麼希奇古怪的玩意兒搏鬥的痕跡,那會給我們提供多少想象的荒原,“成全”多少探祕的作家!
這一次的意外免過,他還是難逃一“劫”。
那是在晚上。月亮升上來了,落在“海子”裏,波光粼粼。不久過來幾個人,腳步聲打破了空中的靜謐。我看了看,天色太暗,認不出都有誰,仔細聽聲音,知道其中有錢理羣。
他能來這裏,大概也是聽說“海子”邊的月景難得,一定可以再拍幾張“傳世之作”。果不然,他一到水邊就忙活開了,擺弄起相機。爲了取個好景,他不斷調試着,不知覺間就往前走了走,仍是不滿意,再向前跨出去,誰料一腳踏進河中,陷了進去。身旁的人大叫着拉住他,他的鞋襪、褲管已溼透了!
這算是他想留下幾件“傳世之作”付出的小小代價———相對於社會所予的來說,這樣的付出也許不值一談。
臨走時,錢先生在花草中間一匹馬的身後站住,仔細端量着,想爲那匹馬照一張相。我們站在一邊直笑,戲謔地說錢理羣正在那裏“採(踩)花、拍馬”!
蔣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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