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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成都自駕去西安,必過秦嶺。秦嶺如屏風,把中國分爲南北方。過秦嶺有兩法,一是翻越,一是穿越,我都體驗過。翻越是漸修,看北方一寸寸來臨:闊葉變針葉、溼土變石頭、米飯變饃饃、靡靡之音變信天游……穿越是頓悟,在黑洞洞的隧道里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心裏發怵、感到再也走不出去了,突然鑽出終南山,天光大開,讓人頭暈目眩——北方撲面而來!這種感覺,比盜夢空間還過癮。
然而,這是大印象。欲知細節,還得跟人交流。交流之首,莫過於聽人說話。我聽到了什麼?首先是高度。不僅海拔高,十六朝歷史層層墊在黃土裏,人家一說話,高度自然就上去了。到西安,必吃羊肉泡饃。鐘鼓樓附近有家老字號,門面廣、店堂深、顧客多。俗話說,客走旺家門,我喜歡。我們進去揀了座,剛坐下,卻被女服務員請出去。女服務員一色西裝,儀態肅穆,不失禮貌,把我們請出去,但沒請出門,而是請在樓道里就座,店堂只招待旅行團。樓道就座的都是江湖的散客。饃先上來了,大夥邊掰饃邊等湯。這也是漸修,修耐心。湯來了,一碗碗放在另一張條桌上,我對面的小夥子興沖沖把手伸出去,“湯!”女服務員問,“你幾號?”他不解,“什麼幾號?”“按號取湯,我給每個人都說過的。”“你沒說過。”“我說過。”小夥子急了,“你就是沒說過。”女服務員退後半步,身姿筆挺,看着他,冷靜總結道:
“這隻可能有兩種情況,第一,我說了,你沒聽;第二,你聽了,但沒認真聽。”
小夥子傻了,不啻是中了當頭棒喝!我不敢笑,只是肅然起敬地望着她,感覺她比人民大會堂的女服務員還有水平。我也沒聽到我的號碼是多少,就趁她轉身之機,自己去那桌上端了一碗湯。
後來,出西安向北走,去高陵縣看涇渭分明。車子在鄉間路上走,塵土飛揚,兩邊田野植滿了玉米林,邊走邊問路,老鄉都挺熱情,可說的方向都不同,繞來繞去,彷彿進了盤陀道。後來,終於在小路邊、柳樹下,望見一個老大爺,光頭,留着些雪白的發渣,像個把四鄉八鎮的故事和地圖都裝入肚中的智者。我一樂,把車開到他身邊,請他指點看涇渭分明怎麼去?他把手耷在耳邊反問道,“啥分明?”“涇渭分明。”“
他淡淡一笑,突然提高嗓門:“啥分明!莫看頭!”
我不死心,他就指了個方向。我朝前開,路越來越爛,底盤擦着運泥沙的重車碾出的車轍,嚓嚓作響,無奈只好倒回來。忽然覺得那老人不簡單,他想告訴我們的,大概是:看什麼,世上哪有涇渭分明這回事!但柳樹下已不見他的身影了。
游完關中、陝北,開車回川,穿過一座小縣城,行人多,車速低,但一個騎車的姑娘突然晃了下,靠上汽車,倒了。立刻停車,把她扶起來,連連賠不是。她說沒什麼,但周圍立刻聚了好多人,說,不行不行不行,要去醫院檢查。我們說好吧,和她一起去了醫院,圍觀者尾隨而入。拍了片,醫生也做了檢查,說等片子出來吧。圍觀者還站在周圍,就像聯合國的監督員,氣氛很嚴肅。我們的態度是誠懇的,姑娘臉上也沒慍色,相反,她似乎想說什麼,但一時無話——忽然,她指着我身邊一個小胖墩,很認真問我: “您的娃呀?”
我沒忍住,哈地一下笑開來。那胖墩髮型一匹瓦,臉上橫着幾撇污垢,鼻尖懸着晃悠悠的清鼻涕,嘴大張,眼睛盯着我們滴溜溜打轉,可愛得不由我不笑!這一笑,氣氛頓時輕鬆了,我伸手在胖墩臉上輕輕擰一下,誠懇說:“額(我)哪有這福氣啊!”圍觀者也笑了,就連鐵着臉的人,也咧了咧嘴脣。
片子出來,沒問題,但醫生還是開了些藥品,我們付了錢,跟姑娘招手說再見。姑娘眼睛亮亮的,閃着仁義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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