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作家出版社嚴歌苓著(選載)
不知道摔的是第幾跤了,老幾的手臂撐了幾把也沒撐起來。一小羣狼迎面過來,在離老幾十多步的地方分開,一隻向左,一隻向右,兩隻殿後。這是一個狼的家庭,兩隻狼崽留在後面,狼爹和狼媽小心地朝地上一大堆獵物繼續前進。老幾並不知道他現在已經龐大無比,他早先出汗的熱蒸汽涔進棉襖,在雪地上打滾時滾上了厚厚的雪粉,在禮堂裏給衆人的體溫捂成熱蒸汽,又一次凍結,直到高粱酒把他的大棉襖內膛再次變成個小澡堂子,熱蒸汽從內到外地散發,把老幾的棉襖棉褲弄得溼漉漉的。
老幾看着狼的眼睛,突然想到幹河灘上一個個貓蓋屎的淺墳。狼今天撿的便宜夠大的,連刨挖淺墳的力氣都省了。不能這麼便宜它們。在看見小女兒丹珏之前,他也許就不費勁逃命了,而現在他看見了丹珏。銀幕上會說會動的丹珏讓他覺得日子是值得熬的,命是值得保的,假如這時斃他,他會不顧廉恥地跪地求饒。他看着狼的一家子。人家狼都有一家呢。他不動聲色團了個結實的大雪團,然後從地上躥起來。他那猛一躥讓打頭的母狼怔了一刻,然後纔是拉直腿地一撲。襯映着雪的絕對白色,狼的身影漆黑,輪廓清晰如剪影,老幾把雪團照着那細緻的頭臉砍去。母狼被打中了,停下來。母狼和公狼現在匯合了,狼崽們遠遠跟着。雪太深,老幾跑步的兩隻腳等於在雪地上輪流地快速地打樁子、拔樁子。
老幾喘得要斷氣了。酒精和高山反應在這一刻同時發作,頭腦裏的煙霧開始向周身瀰漫,四肢成了霧中的枝條,綿軟無力。他再一次跌倒。都說雪是暖的,真的很暖和。肚子裏的火終於煮開了什麼,液體固體都開了鍋,沸騰着頂開了喉嚨口無力的蓋子。一剎那間,半鍋羊下水從體內到了體外,蓋住了他的前襟,同樣熱騰騰的,分量似乎比吃進去要多很多。那個店主真是個實在人,一點假也沒有往羊下水裏摻,在肚裏發了發,現在不再是半鍋,而是一整鍋。有趣的是,羊下水出來也比進去快,三兩口就全都出來了,再吐,恐怕就是老幾自己的下水了。老幾這麼想着,看着狼羞答答朝他走來。
老幾是被一種近乎狎暱的觸摸弄醒的。熱乎乎潮乎乎的觸碰就在他下巴上。再清醒一點,他發現觸摸不止一處,鬢角耳垂那裏還有一處。那是兩條舌頭,乳臭未乾的舌頭。他伸出手,想擋開這兩條舌頭,卻碰到了毛茸茸的活物。舌頭走了,鼻子來了。鼻子怯生生地湊上來,溼漉漉冷冰冰的兩個鼻尖。老幾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哪裏了。他給自己發了個猛力,推起上半身,這一夜的遭遇此刻在他意識裏總算全部銜接起來。他剛剛起身的時候,聽見一聲奇特的聲響,嘩啦嘩啦的,玻璃碎裂似的。是他身上的冰層碎裂了。他每一動都引起一聲碎裂。他每一動,兩隻幼狼都往後退一點。它們對這個隨時在爆裂的龐然大物太缺乏經驗了。他看看自己,什麼都在,四肢,手指腳趾,都好好的,只是被寒冷麻醉了。他看着憨態十足的狼崽想,它們的父母怎麼這麼客氣?竟然對他口下留情了。
老幾更不懂了,狼怎麼不打自倒了呢?難道他跟狼有過一場惡戰,只是自己醉得全然忘卻了?即便他做了打“狼”的武松,也不可能戰勝了狼的一家子啊!他在一對俯臥的狼旁邊站着。小狼們在遠處看着他,有些緊張,似乎提防他進一步傷害他們的父母。現在他聽見了公狼母狼的粗重呼吸。不,簡直就是酒鼾。這一發現讓老幾開竅了:公狼母狼是醉倒了。它們撲到他身上的時候,先被那些吐出的羊雜碎吸引了。那是吃起來安全省事的東西,並且含有不少鹽分。大草漠上的獸也好,畜也要,人也好,都是饞鹽的。羊下水的羶氣和鹹味對於狼是太鮮美了,連浸泡它的高粱酒和胃液它們也不在乎。它們就趴在雪地上,趴在老幾胸襟上,大吃大嚼着尚帶一絲餘溫的嘔吐物。
也許小狼崽子是受不了那酒味的,它們還是剛斷奶的狼娃娃,嘗過的滋味有限,也還有些挑食,不像它們的父母,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吃。也許它們早就得到過警告,碰到什麼食物都別急,等長輩們嘗過沒倒下再上。公狼和母狼快要吃完老幾身上和雪地上的羊下水時,浸泡着食物的高粱酒開始發酒勁了。接下去,狼經歷了一次跟老幾同樣的臟腑着火和滿腦子濃煙,也經歷了醉酒帶來的懷舊和傷感,以及曠達和自在。最後,也像老幾一樣,它們的腳相互使絆子,終於被絆倒。現在,老幾打量着一公一母兩頭狼,爛醉如泥,打着人類的鼾聲。他四下尋找,找到了自己的帽子,然後背向着狼的一家,朝沒了東南西北的雪原走去。
(本文選載完畢,明日起選載《囚界無邊》)
32對於老幾,這是個如願以償之夜。他看到了會動會笑的小女兒。鄧指說丹珏像老幾,其實丹珏的尖下頦、鼓腦門都是婉喻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