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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穀雨的那天,天陰沉沉的。二姐和大姐來給母親拜壽。二姐一進門就說:“咱姐氣喘得狠,還在慢慢爬樓,你快去接……”我慌慌張張奔下樓,發現二樓的樓梯口,坐着一個人。頭髮泛白,形容枯槁,兩脣發紫,眉宇間的皺紋扭成斷裂的兩截,半張的嘴裏露出僅有的幾顆牙。啊,大姐,幾年不見已蒼老瘦弱得連小妹都不敢認了。二姐跟我說,去年冬天大姐病了一場,查出了肺結核。由於大姐從小就有氣管炎,一直無法治癒,病上加病,等於雪上加霜,天天要打針吃藥。這段時間感覺好些,已不再打針,聽說我來也要來看看。
我知道大姐牽掛着我,我是她一手帶大的。那時母親總是很忙,除了下地還有一大家子人吃飯穿衣。由於大姐捱餓那年得了氣管炎,家中沒有條件給她治癒,她上了三年學就輟學在家,照看我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大姐身上。從我記事起,我就曉得拉着大姐的手東遊西逛,累了讓大姐揹回家,高興了摟着大姐的脖子笑,發起脾氣來就知道衝着大姐又打又罵。可大姐從不惱。衣服破了鞋子小了,心靈手巧的她給做。就連上學背的書包,都是大姐給縫的。藍藍的包上,用紅線縫了一個五角星,長長的帶子往身上一背,在當時真是時髦極了。
等我離開家鄉的時候,大姐已結婚,找了本村最窮的一戶人家。大姐說,窮不怕,累不怕,日子總是自己過的,只要對她好就行了。兩年後,添了一個胖乎乎的外甥,大姐便張羅着蓋房子,原來的房子破舊不堪不能再住。新房是住上了,可原本清貧的家更加清貧,好在姐夫有的是力氣,靠給人殺豬買肉賣肉掙點錢。大姐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十幾年後總算有了出頭之日。唉,大姐這輩子就像一根苦藤,日子剛剛好過點就得了這種病。難過之餘,便着手聯繫醫院,想讓大姐在這裏治療一段時間,可大姐說什麼也不肯去看醫生。三天後就吵着走,說家裏準備蓋房子,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怎麼又蓋房子?”我不解地問。大姐說:“以前蓋的是土坯房,風吹雨淋十幾年了,雖不漏不塌,但都舊了,孩子大了這房子不好找媳婦。”想想也是,現在誰還住坯房呢?經過再三挽留,大姐還是固執地走了。走時我給她點錢,囑咐她先看病後蓋房,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久,我收到大姐的一封來信,告訴我準備好了蓋房的磚和沙,還需要一部分錢買其他的東西,問我借點錢。家中只有幾千元的現金就託母親捎去,想過段時間再給她些,我知道大姐家中困難,決定實行贊助,大姐卻來信表示:誰的錢也要還,不管多少年。掙個錢都不容易。那個八月十一日(陰曆)的夜裏,我做了個噩夢,家鄉發了水災,早已過世的父親和大姐躺在院子裏的席子上,母親正一碗碗地從屋裏往院子裏舀水,我一回到家,父親就從席子上爬起來,扯着我的衣服就打,一邊打一邊罵:你這小崽子還知道回家?……父親是從不打人罵人的,我嚇得逃出了家門,嚎啕大哭起來。哭醒了發現才深夜2點鐘。我無法入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趕緊給家裏打電話,得知大家都好,只是大姐近來因天氣氣壓低天天吸氧。我那時腳上長了幾個刺猴,冷凍後腫得穿不上鞋無法走路,想好了再回家,可就在這天的上午8點,疼我愛我的大姐去了另一個世界。儘管我和大姐心有靈犀,死後也沒能見上一面。母親得知我的腳不好,不讓大家告訴我,中秋節的晚上,我再次向家人問起的時候,才得知大姐已入土。體弱多病的大姐沒能住上磚瓦房,卻付出了生命的全部。儘管她不捨得求醫問藥,一心一意想蓋房子,可終究還是沒能住上。是年大姐才四十七週歲。從此,我時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大姐。對天遙遙相望,惆悵百結。我恨自己不能爲大姐爭取好一點的醫療條件;我恨自己無法照料病中的大姐;我恨自己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圍着自己的小家轉,以至疏忽了手足之情;我恨自己……大姐是越走越遠了,我只能跪在寒風裏,在華燈初放的夜晚,燃起三柱香和一疊疊黃紙,默默地爲大姐祈禱:願天堂裏有座漂亮的房屬於大姐。願大姐來世能健康快樂過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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