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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理由:閱讀蔣勳,你會發現宋詞的頹廢、平實和自然,發現現實的美,其實人生是一場美的沉思。全書按照五代、北宋、南宋詞的脈絡,分別講述了李煜、馮延巳、范仲淹、晏殊、晏幾道、歐陽修、蘇軾、柳永、李清照、辛棄疾與姜夔。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這兩句是我一直非常喜歡的,也就是我提到最能夠入畫的那種畫面,“獨立小橋風滿袖”,它絕對可以是像宋徽宗後來拿來考畫家那樣的一個詩體。我們大概都有過這個經驗,人一定不多,在某一個傍晚,有風,然後你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的地方,你的衣服被風吹起。“獨立小橋風滿袖”,其實是一個自己存在的狀態,這個狀態是一種飽滿,也是一種孤獨。飽滿和孤獨看起來是兩個不相併存的生命狀態,可是同時存在。你大概在最大的生命喜悅的同時,一定有最大的生命感傷,因爲它們是同時並存的,所以我想“獨立小橋風滿袖”是一個意象,它沒有我剛纔說的喜悅或憂傷,可是我們會感覺到它其實在傳達的是雙重感情。大家可以在自己的生活裏找一下,是不是在自己的一生當中有過一個“獨立小橋風滿袖”的體驗。比如在爬山的過程當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風吹滿,衣服的每一個縫隙裏面都有風,而且風在同你的身體發生對話,這個時候你好像才第一次意識到你是存在的,你作爲一個生命存在的個體,既感覺到了喜悅,同時你又有感傷,因爲你知道它會消逝。
“平林新月人歸後”,也是一個意象,一片樹林上面,有一個剛剛升起來的像眉毛一樣的彎月,一輪新月,人已經走回去了。注意是“人歸後”,因爲“人歸後”以後剩下的畫面是一個空的畫面。
我們會發現,唐朝的畫面裏都有人,而宋朝的畫面經過五代以後,人走掉了,有一點像歐陽修講的“平蕪近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這樣一個感覺。所以你在宋以後的畫裏看不到人了,因爲人遠離了。“平林新月人歸後”是把人拿掉以後看到的風景,在唐朝沒有機會看到沒有人的風景,或者不從人的角度去看的風景。從人的角度看到的風景都是征服的,不從人的角度看的風景,纔是宋朝提出來的“萬物靜觀皆自得”,它使你自己以一朵花或者一片雪片的經驗去看宇宙自然,使你自己成爲大自然當中的一部分。
牆裏鞦韆牆外道,多情卻被無情惱
“牆裏鞦韆牆外道”,蘇軾有些詞讓你覺得怎麼會這樣寫?牆裏面有鞦韆,牆外面有一條路,講沒講不是一樣嗎?實際上像蘇軾這種高手,當他沒有大事件的時候,任何東西都可以信手拈來。“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牆外行人”就是路上有行人在走,就是蘇軾自己。“牆裏佳人笑”,牆裏有一個美麗的少女在盪鞦韆,一面蕩一面笑。如果是拍攝一部影片的話,大概是蘇軾踮起腳尖,一直想看那個女孩子多漂亮,笑聲那麼美好的感覺。可是女孩子大概發現了他在偷看,所以“笑漸不聞聲漸渺”,女孩子跑掉了,笑聲越來越遠,然後就聽不到了。“多情卻被無情惱”,他覺得他自己是一個蠻多情的人,很想認識一個美麗的少女,與她講講話,結果人家很無情地離去。
我們看在北宋詞當中,這種真性情,這種自我調侃和自我解嘲,大概只有蘇軾有。我想如果在今天他跑到一個咖啡廳,跟一個女孩子搭訕,如果那個女孩子不理他,他也會摸摸鼻子自我解嘲。我覺得這是一種格調,是很難做到的,他不侮辱自己,也不侮辱對方。在情感的多情和無情當中,人們通常會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而不會替對方設想,可是蘇軾沒有,他會覺得沒辦法啊,“牆裏鞦韆牆外道”,是一個現狀。我甚至覺得他的東西常常像禪宗,反映了一個生命的狀態,所以我特別喜歡這首詞。當然蘇軾自己也最喜歡這首作品,他到晚年要歌伎唱的一直都是這個,可是那時大概年紀大了,聽到自己年輕的時候寫過的詞,每一次都會掉淚的。
“多情卻被無情惱”絕不是抱怨,而是自己摸摸鼻子就走了,而且還調侃自己說,你趴在牆上看了半天人家竟然不理你。這是個很難的分寸,你現在每天看社會新聞,很少看到有人抱着“多情卻被無情惱”的心態,拍拍屁股走了,大概都變成對於對方的侮辱或對於自己的侮辱,最終或許成了悲劇。所以我非常喜歡蘇軾的情感,我覺得蘇軾的情感是一清如水,他有眷戀、有深情,在《江城子》裏有那樣的深情,同時又有豁達,他的深情與豁達剛好變成一體的兩面。我們常常覺得既然有那樣的深情眷戀和纏綿,他就不可能豁達,可蘇軾很特殊的一點是,對於眷戀和豁達,他竟然可以合併。
在蘇軾身上,融合了儒釋道
我們前面講過,在蘇軾的身上,完美地體現了儒家、道家、老莊、佛教所有東西的融合。所以我在很多場合提過,蘇軾在宗教上的領悟,其實不是說達到多麼高的境界,而是他發現自己沒有達到多麼高的境界。記得蘇軾讀佛經然後寫信給佛印和尚說,最近修煉到八風吹不動,也不貪婪了,也不嫉妒了,也不生氣了,什麼都沒有了。佛印和尚就原信退回說他放屁,蘇軾氣得半死,跑到金山寺去大罵佛印,佛印就哈哈大笑說:“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蘇軾馬上就懂了,自己也哈哈大笑,後來還把他做官的玉帶押在金山寺裏面作爲鎮寺之寶,說我要這些身外之物幹什麼。因爲你以爲自己修煉得很好,既然八風都吹不動,可人家罵你放屁卻會生氣。所以這個是蘇軾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回來做人了。其實修煉是爲了回來做人,不是告訴別人我多了不起,告訴別人說我沒有那麼了不起,纔是修行。
蘇軾很有趣,你越讀他的傳記越喜歡這個人,因爲他處處流露出“我其實做不到”。對於人的眷戀、人世的牽掛他都放不下,可是他每天又寫文章說我要放下,在這當中可以看到他人性中最真實的部分。沒事的時候吃飽飯他就摸他的肚子,肚子很大,然後就問別人,你知道這肚子裏都是什麼嗎?有人講是一肚子文章,都在吹捧他,他就搖頭說不是。後來問朝雲,朝雲說是一肚子牢騷,他說對了,其實他很瞭解自己。我覺得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大智慧,因爲在生命裏我們會作假,我們甚至會塑造出一個假的自我出來,甚至越來越覺得這個假的自我是真的自我。尤其在修行的過程當中,你越讀哲學、宗教的東西,越覺得我領悟了,領悟以後你越容易自大,越容易出言不遜。可是蘇軾的每一次悟道過程都會被破功,他就會哈哈一笑,他覺得真好,破功了,因爲破功你反而輕鬆了,你不必揹負我是悟道者的那種尊嚴,我想這是蘇軾最了不起的地方。
讀者何寅摘自《蔣勳說宋詞》,蔣勳著,中信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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