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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陳昇。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只是這裏走走,那裏走走。只管把四處走動看到的、聽到的,都記錄下來。
最不能說出口的是感情,因爲說了就要負責,而他太清楚自己捨不得,所以唱出《把悲傷留給自己》《別讓我哭》。因爲愛藍色,愛游泳,所以常把自己想象成魚,也變成藍色果凍般大海的一部分。他是大家都說的那種天生就很迷人的天蠍座,卻總穿着一條短褲、一件舒服的棉質衫,嘴裏哼着孤獨的小調……
近日,陳昇的《寂寞帶我去散步》出版,本報特別約稿一篇,與大家一起,跟着陳昇進入男人、小狗、寄居蟹的生活中,感受一段悲傷卻浪漫的故事。
雖然已經過了許多年,他都還帶着那封信。
信寫得很簡單。“其實我跟他在一起已經好一陣子了。我一直對你隱瞞着,是因爲怕你受傷。我很好,也很需要你的祝福。跟你在一起很快樂,而我是一顆流浪的珊瑚。”
他又在夜裏翻看着她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這年春天來早了,這島上谷裏、水邊開滿了野薑花,空氣中飄着淡淡的幽香。
下午從沙灘回來的路上,不經意地就哼着一首很老的歌,他很愛那首歌的歌詞:當我到鳳凰城時,她對着我留的字條笑了,因爲這樣的字條,我留過很多次了。當我到奧城時,她放下手上的工作,撥了通電話給我。但她只聽見沒有人接的電話,嘟嘟嘟地響着……當我到洛城時,她已經睡了,只是輾轉地翻身難以入眠,呢呢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我常常跟她說,我遲早總是要離去的,只是她從來都沒有把我的話當真……
他就整天輕輕地哼着那首老歌。
有一次,他開玩笑地說,應該像那些濫情的電影演的那樣,找一個沉默的地方,把這酒紅一般美麗而遙遠的感情,凍結住算了。
她說,死掉可以,但是不能殉情。
“爲什麼呢?”他不明白地問着。
“因爲,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少了另外一個人,就活不下去的……”
“如果,我不在了,你也要帥帥地活下去。”所以,他就覺得這是酒紅一般美麗而遙遠的戀情。
也許是早開的野薑花的關係,他思念得很苦。夜裏,他就抱着那封信,像以前抱着她那樣,睡了去。
那隻叫皮皮的狗跑來問他有沒有裝底片的塑膠筒子。
他很納悶,這狗怎麼盡要些奇怪的東西。
“你管的事還真不少啊!要那塑膠筒子做什麼呢?”
“那晚來的寄居蟹,找不到合適的殼住。看見你一直在拍照,想那底片筒子很適合背來住,就跟你要啦!”
他拆了個新的底片,跟那狗到後園子裏去了。昏黃的燈光底下,他看見那隻弱小的寄居蟹,還揹着寶特瓶的蓋子,委屈地窩在牆角。
狗問它:“你那寶特瓶的蓋子早就該換了吧?”
“那沙灘上到處都是沒有人要的殼,你不背,爲什麼就挑個寶特瓶的蓋子背呢?”他也問着。
小寄居蟹囁嚅地說不出話來,狗幫它說了:“是它的情人留給它的,你看它都擠成那個怪模樣了,還捨不得換哪!”
“寄居蟹也有愛情啊?”他問完了覺得自己很蠢。
他把底片筒子給了它,狗說還好不是透明的,不然都叫人家看見它的身體了。
小寄居蟹背上了底片筒子,扶了扶,大家都覺得還蠻好看的,他突然想起她的話:“你也要帥帥地活下去哦!”
“會的,會的!它上次還跟我說,要長大到能去背那燈塔哪!”
他就笑了,誰看過背燈塔的寄居蟹呢?
他和狗就慢慢地陪着小寄居蟹走回沙灘去。空氣中有點野薑花淡淡的幽香。他邊走邊撿拾着好看的貝殼。學愛做夢的戀人那樣,將大一點的一個附在耳邊聆聽,那貝殼就像電話般地通了話。
是一通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輕柔地說着。他知道她努力地要保持平靜,可他就心疼地覺得,她剛剛纔哭過那樣。“如果……我,我回來時會回到你身邊,那就回來了。如果沒有,那我就是跟他走了,就決定做一個平常的女人去了。”說完電話就斷了。
他想到那首哼了一天的老歌,知道她遲早總是要離去的。
可是已經那麼多年了,他還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微風裏有點野薑花淡淡的香。
“哪有愛一個人愛得那麼深的,真搞不懂。”
他聽見那條好脾氣的狗,罵着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面的小寄居蟹。
他陷入自己的記憶裏,是啊!哪有愛一個人愛得那麼深的?
剛認識她時,她提議去吃冰激凌,他們坐在插滿了野薑花的窗沿,他點了根菸,就坐着看她滿足地吃着。他並不知道那是愛,如果看她快樂地吃着冰激凌就是愛,那愛當然有許多種面貌,也就沒有深淺的問題了。
他在天將要亮時醒了過來,那封信還輕柔地躺在他的胸口,一如許多年前,她溫柔地躺在他的胸口捨不得離開。
他在牀沿坐了好一會兒,覺得早晨的空氣中野薑花的氣味更濃了。他決定要到沙灘上走走。
推開房門,那狗也懶懶地走了進來。“嗨!皮皮!”那狗打了個哈欠。“我們今天要怎樣過呢?”狗領着他,穿過一叢叢的樹,漫步到了沙灘。早晨的風涼涼的,春天了。
一定是風裏有野薑花香的關係,纔會這樣想起她。他又想起那首老歌,那狗停住了腳,搖擺着尾巴。他隨着狗的眼光看去,潮水退去之後,沙灘上非常的潔白。就在幾尺外,他們看見了它。黑色的底片筒子在沙灘上非常醒目。有隻小寄居蟹,就揹着底片筒子,搖搖擺擺地在沙灘上走着。
他蹲了下來。在風中,他跟狗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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