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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飯館要客人自己去端菜,手腳也要快,慢了就讓別人端了去。碗筷油膩膩的,先要自己去拿,然後自己去洗。菜一上桌,螞蟻就得到了消息跟着上來,這是在東來順的見識。買食物都不準挑,由售貨員拿給你。他們說你挑完了剩下的給誰啊?根本就沒有貨物分級的觀念。國營市場常常連包裝都沒有,買了個大大的豬頭肉,只得頂在自己的腦袋上,一路吆喝着:“讓啊!讓啊!”好讓他擠出去。計程車明明沒人,沒有一部願意停下來載客,因爲每部車都是國家的,每個司機都拿一樣的薪資,誰也不願載客。這比《鏡花緣》、《格列佛遊記》跟辛巴達七航妖島所見都不遑多讓,非常古怪。
但是更有意思的是,二十年不到,這裏卻能脫胎換骨,許多原來他們拼了性命,流了無數鮮血去維護的價值觀念,顧盼之間,棄之若敝屣,發展得金碧輝煌,連臺灣都要期待他們的眷顧,等着大陸同胞拯救的大有人在。這也真是天大的意外。
到北京才三天,聽說母親很久都沒有出門了,就決定一夥兒去承德走走。我問承德遠嗎?弟弟說不遠,那麼有多近?他說火車八個小時就到了。八個小時!我們都到了呂宋島了。我知道,現在可是在一個大國了。
我們住在承德的一處公家招待所裏,停留在承德的那幾天,每天,不論什麼時候,母親會隨時地忍不住痛哭,特別是回到居停的招待所之後。我這才明白,原來該哭就一定得哭出來,昨天沒有哭出來,今天也要哭出來,今天不哭,那麼就明天哭。四五十年前沒哭出來,四五十年後,只要尚在人間,還是要哭出來,連本帶利地哭。
八十歲的母親哭得好慘,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年紀的老太太哭得那麼悽慘。她的哭並沒有讓我太傷心,反而覺得害怕。雖然說是重逢,其實與初會沒有什麼兩樣,因爲我們母子分手的時候,我才五六歲,並且在那幾年裏,有記憶的時間跟她在一起的極少,當然沒什麼特別印象。可以講我一見到的母親就是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一下子越過了母親的青年、中年與盛年,我們沒有共同的記憶,所以初見面也是客客氣氣的,實在無從抱頭痛哭,陌生感一直到回北京三五次之後,才漸次消除。現在見了她就自自然然地會摟着她說話,那是費了許多光陰慢慢暖化了的狀態,我原本就沒有跟親人親暱的習慣。她太老了,日子當然有限,我哄哄她讓她高興一點兒,也是理所當然。
她有許多種的哭,有的時候她躺在牀上,手背捂着眼睛,只管流淚。有時飲泣繼而痛哭,也會躲到洗手間裏吞聲而泣。那幾天她看起來沒有多麼高興,但是情緒發泄一番是必要的。幾十年了,不可能只爲了母子相逢而哭,她經歷反右的衝擊,是很老資格的“反革命分子”了,到了“文革”,那樣的知識分子不受罪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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