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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水上看山,惟三峽與夷望可互相媲美。三峽雄奇,夷望深秀。三峽,司馬遷的《史記》;夷望,班固的《漢書》。三峽,杜甫的七律;夷望,王維的五絕——袁中道於明萬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在《遊桃源記》中,將夷望溪與三峽對比所發的高論,可謂絕妙!
“屏風九壘障蕉林,砥柱雙高插水心”——瞰沅江,觀水寨,訪廟庵……佇立夷望山頂,眺望護衛、陪伴三百八十九級陡峭臺階的銀灰色鐵鏈,猶如一匹從九天垂掛的瀑布,飛落在夷望溪上。
夷望溪,別稱怡望溪,亦稱漁網溪——湘版的桂林山水,常德的九曲溪——由酈道元水經作注、袁宏道彩筆記遊、楊嗣昌溯源考證、闕士琦潛行探祕的勝水,幽幽流淌在雪峯山深腹險峯峻嶺環抱的低山寬谷之中,是一處春秋以來“五溪蠻”的隱居之地,一道彷彿被世間所遺忘的神祕之水。
從山頂扶鏈而下,坐在“女兒船”上,仰望扼守咽喉的便是水心寨,即夷望溪與沅水交匯之處橫空出世的兩座駝峯——夷望山,素有“水心砥柱”之稱,又有“曲溪映峯”之譽,四周環水,雙峯並峙,宛如兄弟相隨,恍若天成二塔,袁宏道贊“漁網溪橫齧其趾,遂得躍波而去”。與片石般的灩澦堆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亦可與龍門、砥柱、小孤、大孤、金山、君山爭其古奧,一較高下!
乘船上溯,夷望溪水色碧綠,“荷田柳池不足以寫其殊豔”。一蓬碩大的漁罾由兩岸粗長的尼龍繩牢牢的繃緊,橫臥在溪流之上——許是忙碌後的休整,捕撈前的憩息。溪灣裏,老筏工咿咿呀呀駕排的動作剛勁、粗獷,就像表演似的嫺熟,宛如生活在天堂的神仙。
溪上巨崖獨立在幽深的碧流中,不時擦船而過。溪北面青壁數十尋,斑駁燦然。有大石依山塞道,若遇暴風驟雨,長灘鼓怒,奔雷轟響,洶涌澎湃之氣,與洪濤相鼓盪。看山峯數百座奔來溪側,有的如齊鳴的鐘鼓,有的如馱步的大象,有的如吐信的靈蛇,有的如戲水的麒麟,有的如怒吼的雄獅,有的山崖絕壁上似掛着一彎探雲的新月,還有的五六峯皆峭立一壁,表裏雙削如掌,欲橫空飛去。每回顧一山,未嘗不悔其倉促,急遽。
溪上,五孔連跨石拱橋凌空飛渡。兩岸楠竹青青,杉樹蒼蒼,蔥綠得逼近夷望溪的深水線河岸。遠處山嶺上昂首矗立的輸電鐵塔倒映碧流,讓人觸摸到現代工業文明的光輝。像山脈一樣高低起伏的雲團橫臥天際,飄蕩在九曲迴腸的溪流中,追逐着我們乘坐的遊船。不甘寂寞的一隻兩隻白色的水鳥也在碧波上飛掠而過,激起滿船的歡呼!
船到蕉林坪,滿眼又是一幅山水映襯的人間祕境。據《水經注》記載:“昔有蠻民避寇居之”。蕉林坪是距桃源縣城西南五十公里的蕉林村的幽踞之地,一百多戶人家結廬而居,伴溪而行。登上蕉林坪,時在立秋時節,雖未置身油菜千畝連片的花海,但碧青的玉米浪波也讓人流連忘返……
不遠處的幾塊水田嵌在河堤與山腳之間,偶爾可見兩三個農夫在叱牛耕耘,一邊扶犁一邊悠閒的哼着土腔小調,幾隻黑身白翼的笨鳥飛起飛落,似乎一點也不懼怕,待農夫吆喝着耕牛走近時,才怏怏地竄飛一旁,依舊邁着散漫的步子呆呆地緊盯着,好一幅寫意的《桃源隱耕圖》!
這裏的村民依舊保留着湘西人家淳樸的風俗,每有客來,他們便會獻上祕釀於古夷邊寨的土酒,讓你不醉不歸。小憩時,熱情的村民爲我們端上了發源秦漢流傳至今的擂茶,跳起了遺存於避秦絕境的民間歌舞——九子鞭,舞起了世外桃源頗具特色的草把龍。
但見山腳炊煙裊裊,幾行白鷺盤旋于山水田園。遠遠地望見一株千年古樟守望着古寨村落。走近樹腳,仰望大樹二三十米之高,幹圍六米之粗,五人牽手才能合抱,樹冠蔭庇地面達兩畝之大。古樟揮手伸出的一條條蒼勁的虯枝,撫慰着稻田綠野,敞開博大的情懷構築鳥兒愛的天堂,也讓勞作後的老者坐在它裸露的樹根上,吸幾口竹杆旱菸,聽幾聲山鳥啁啾,觀幾場鷺鷥翔舞,不啻爲人生的一大快意,一種滿足。古樟,宛若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目睹了多少歲月的風霜!
蕉林坪縱橫數裏,羣山周遭,有如城闕,是一方鮮爲人知的禁山祕水之境。自秦漢以來,惟有出生於桃源的明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進士闕士琦,效謝靈運伐木開徑,冒險沿溪潛行至此,發現了歷歷數家巷陌相通聚居的一處庭院,院內坪中迎風嘯傲的這株古樟——夷望溪可謂一地一典故,一水一傳說,一山一神話。
夷望溪源出桃源、安化,沅陵三縣接壤的嶺鳳尖北坡烏沙園埡,從雪峯山脈的涓涓細流,出千谷,納百川,兩山相合,中縈一帶,“石穿雲竇猶傳馬,溪繞煙村已屬龍”,全長一百一十公里,流經桃源縣境四十五公里,經西安的白洋坪、官莊的三渡水、太平鋪的蘇黃溪、茶庵鋪的雙汊溪、三元潭的新店驛等流域,在興隆街鄉的水心崖注入沅江。我們所行只是十分之一,就像美食不能飽餐,美景的誘惑和懸念還是留待今後來慢慢品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