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與申相識的時候,彼此還是少年。那年申轉學而來,聽說,是因爲打架、早戀,被前一所學校開除了,但並沒有費多大的力氣,便依靠做領導的父親,轉到我們這所升學率很高的中學裏來。
他一來,便做了我的同桌。我反應強烈,即刻找到老師,說無論如何也要把申從我旁邊調走,否則自己寧肯站着聽課。老師百般勸說,又道出其中祕密,說申的周圍,都是如我一樣一心學習不愛廢話的優秀學生,他即便想要說話,又有誰會理他呢?時間久了,他覺得無趣,自會終止一些不良的惡習,或許你們能夠把他往好路上領,也不一定呢。我對老師的長遠計劃嗤之以鼻,我根本不相信這樣一個斜眼看人的痞子,會“近朱者赤”;當然,我們也不會“近墨者黑”,是這點自信,讓我最終停止了上訴,回到原來的座位。
他顯然對我這個戴一副黑框眼鏡的優秀生,同樣不屑一顧。上課的時候看見我屢次舉手回答問題,很顯擺的樣子,便撇撇嘴,鼻子裏“哼”一聲,像是一隻蒼蠅,觸到了鼻尖。而我,亦是如此。許多老師,對這樣一個有背景的差生,並不買賬,他們看重的只是成績,且認定,只有學習好的學生,才能給他們帶來切實的榮耀與光芒;至於申這樣於升學率沒有任何幫助的學生,多一個少一個,認識與不認識,是沒有多大區別的。老師們在看到他“劣跡斑斑”的檔案時,就已經在心裏,將他當成了一團隱匿的空氣。我時常在老師們射過來的冷漠的視線裏,士氣大振,似乎,我無需費一兵一卒,便能將這個對手,輕易打倒在地。我也會在課間10分鐘,借讓老師講題的機會,給企圖在課下招搖的他,擡手一個悶棍。
高三那一年,我們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班裏的氣氛始終沉悶,我連要好的朋友都懶得搭理,更不必說他這個被高考判了“無期徒刑”的差生。他早已經不再學習,每日來去,只是象徵性的一個形式。除了上課,他基本上不待在教室,他自有他的羣落,聽說,他跟每一個考學無望的學生,都混得很好,彼此間稱兄道弟,很是情投意合。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難兄難弟罷了,過不了幾天,他們這羣落魄的“貴族”,就會被高考,“譁”地一下子衝散了。
暴雨很快地來了又去,發榜那天,我在學校的操場上,看到生龍活虎的一羣,那領頭最生猛的一個,正是申。我看着他在人羣裏跳上跳下,時不時地,就被擋住看不見了,我們中間,不過是隔着幾十米,但我卻知道,那是咫尺天涯的距離,我們,永遠無法逾越。
聽說,申後來去了部隊,在部隊裏學會了開車,技術超羣,一個人在陡峭崎嶇的山嶺間駕駛,穩如平地。他依然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即便是如此嚴格的部隊,也沒有將他的鋒芒全部去掉。我們從來沒有在同學聚會上相見,我們這幫在大學裏混得風生水起的優生,於他,不過形同陌路。他,不過是我們相聚時,一個偶爾提起的話題。
幾年之後的一個傍晚,我在小城的某條喧鬧的夜市上,又看見了申。他在一個露天的餐館前,與一幫人正大口地喝着扎啤。擡頭的瞬間,我們的視線,猝然相接。那一刻,我們誰都沒有動,只是那樣漠然地,看着馬路對面的彼此。就像許多年前,我們在空蕩蕩的教室裏,等待着人羣走光,了結恩怨一樣。
最終,還是申,一個不屑一顧的微笑,然後淡淡地收回視線,繼續與人飲酒。而我,就在那樣的瞬間,知道,時光再也不會給予我們相遇的機會。我們,永遠都是兩條路上的旅者。
人生中,總會有這樣一些人,不會成爲息息相通的朋友,亦不會變成劍拔弩張的敵人。我們只是在心靈上,彼此不屑,彼此疏離。可是,能夠路過,能夠在別人提起的時候,漫不經心地說一句“哦,這個人,知道的”,這樣一種奇怪的緣分,像是一顆偶爾咯腳的石子,或者一株絆住我們的野草,被賦予我們單調的旅程,豐富我們平淡的記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而一段旅程的意義,大抵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