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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在手術檯上走,免得我爲簽字手術而自責;她沒有在我逼她起立坐下的時候走,讓我有機會用其實是對她無盡的深愛做一些彌補;她拼卻一命留給我最後一個滿足:“高興。”高興,我的思想問題解決了一半。讓我以爲我的努力終於成功,她又有了活下去的自信、願望和勇氣,那不也就是給我以勇氣和希望;她還有機會對我說,她就愛吃我做的蓮子小豆粥,爲我日後的回憶留下些許的安慰:她走的那天還算快活;讓我有機會在她說“雖然我老了,可是還是活着對你們更好”的時候,以明心跡地說聲“那當然”;她給了我陪她坐一會兒的時間,讓我能夠對她說:“媽,過去老也沒能抽時間陪您坐一會兒,現在終於可以陪您坐着聊聊天了。”而她又給了我最後的諒解,“我也不會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
我親吻着媽的臉頰,臉頰上有新鮮植物的清新。那面頰上的溫暖、彈性仍然是我自小所熟悉、所親吻的那樣,不論在任何時候,或任何情況下,我都能準確無誤地辨出。可從今以後再沒有什麼需要分辨的了。
爲什麼長大以後我很少再親吻她?
記得幾年前的一天,也許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記了是爲什麼,心情少有地好,我在媽臉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還能回憶起媽那樣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樣子。
爲什麼人一長大,就丟掉了很多能讓母親快樂的過去?難道這就是成長、成熟?
現在,不論我再親吻媽多少,也只是我單方的依戀了,媽是再也不會知道,再不會感受我的親吻帶給她的快樂了。
很快,就連這一點依戀也無從寄託、無處可尋了。
……
我一件件撫摸着她用過的東西;坐一坐她坐過的沙發;戴一戴她戴過的手錶;穿一穿她穿過的衣裳……心裏想,我永遠地失去了她,我是再也看不見她了。其實,一個人在54歲的時候成爲孤兒,要比在4歲的時候成爲孤兒苦多了。我一生碰到的難堪、痛苦可謂多矣,但都不如媽的離去給我的傷痛這樣難熬。我甚至自私地想,還不如我走在她的前頭,那樣我就可以躲過這個打擊。可是我又想,要是我走在她的前頭,又有誰能來代替我給她養老送終呢?雖然我也沒有把她照料好。最好的辦法是將我以後的壽數與她均分,我再比她多上幾天,等我安排好她的後事便立刻隨她而去。要是我自己的那個時辰來到,我都會順其自然,不會下那麼大力氣去拒絕那個時刻的到來。
我收起媽用過的牙刷、牙膏。牙刷上還殘留着媽沒有沖洗淨的牙膏。就在昨天,媽還用它刷牙來着。
我收拾着媽的遺物,似乎收拾起她的一生。想着,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地結束了,結束在一筒所剩不多的牙膏和一柄還殘留着牙膏的牙刷這裏。不論她吃過什麼樣的千辛萬苦,有着怎樣曲折痛苦的一生。我特意留下她過去做過的紙樣,用報紙剪的,或用畫報剪的。上面有她釘過的密麻的針腳。很多年我們買不起鞋,全靠母親一針針、一線線地縫製;也特意留下那些補了又補的衣服和襪子,每一塊補丁都讓我想起我們過去的日子。起先是媽在不停地縫補,漸漸地換成了我……我猛然一驚地想,我們原本可能會一代接着一代地補下去……
我們早就不穿媽用手縫的鞋了,更不穿補過的衣服、褲子,我想媽一直留着它們可能和我現在留着它們有同樣的意思。
想起這一年媽老是交代後事。她如果不在了貓怎麼辦,給誰,她認定對門的鄰居俞大姐會善待她的貓,讓我在她走後把貓交給她,總不相信我會悉心照顧它;又幾次叮嚀我:“以後你就和胡容相依爲命吧。”
媽,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和我,有誰能和你,或有誰能和我相依爲命呢?
如今,我已一無所有,媽這一走,這個世界和我就一點關係也沒有了。女兒已經獨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護。在待人處事方面,我有時得仰仗她的點撥。只有年邁的,不能自立的媽纔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爲之勞累、爲之爭氣、爲之出息……如今這個最需要我的人已經遠去。真是萬念俱灰,情緣已了。
現在我已知道,死是這樣的近……
摘自《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