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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和平街是三國時期就有的一條老街,表面上看來波瀾不驚,裏面卻別有洞天,所謂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這條街上有三國蜀將趙子龍的故宅,故宅處有趙子龍戰罷歸來的洗馬池,成都人管池叫做塘,所以這條街最早叫做子龍塘街。早聽說洗馬池之東,原來有一座頗大的花園,叫景勳樓,是清雍正年間四川提督嶽鍾祺的宅第。其名聲與洗馬池齊。民國之初,一代富甲天下的大鹽商嚴雁峯,買下景勳樓,於1914年至1924年,歷十年之久翻建成新園,取名爲賁園。這期間,嚴老先生於1918年仙逝,由其子嚴谷孫繼續造園。算一算,那一年嚴谷孫年僅19歲。父子兩代的共同努力,將嶽府改造成新型的四進院,這種四進院不是北京傳統四合院的格局,氣派和佔地更要大得多。據說每一個院落都自成一格,不僅房間多,並都有自己花木扶疏的大花園。聽老人介紹,說這裏最顯眼的是修竹、銀杏和桂花樹,一年四季都綠陰蓊鬱,花開不斷。
園子最後面亦即當年岳家景勳樓的舊址上,建成最負盛名的“賁園書庫”。有人說賁園取其“賁”字“氣勢旺盛、高起來”之意,其實,嚴雁峯別號賁園居士,在我看來,賁園就是自家書庫而已。
和我們如今一些富商有錢就豪賭,或豢養“小三”、“小四”,或投資時髦的足球與電視劇不大一樣,嚴雁峯鍾情於圖書,有錢投在買各種珍本善本的書籍上,是一名名副其實的藏書家。在建賁園之前,他曾於光緒二十年(1894)入京,以巨資購進大批古書,裝運四川;途經西安,見有人藏書出售,雖要價不菲,又不惜重金,傾囊而出,全部收進。一時豪舉傳爲美談。
可能是老天要給我一些補償,那天,我去和平街尋洗馬池未果,偶然聽說賁園尚在,頗爲興奮。畢竟歷史未曾完全如煙飄逝殆盡,便誤打誤撞闖進了賁園。
如今的賁園已經成爲圖書館的宿舍,一片簡易的矮層居民樓,立在那片曾經藏龍臥虎之地。走進不大的鐵門,沿着一條幹淨的甬道走進去,甬道幾十米,不長,但兩旁的樓羣鋪展展,想當年肯定是左右軒豁,所謂口小膛大,腹內可撐萬里船。
甬道盡頭,被一扇鐵柵欄門擋着,進不去了。隔着柵欄,可以看見正在修繕中的一扇月亮門,門脊上的瓦還沒有蓋全。隔着月亮門,有大樹遮掩,依稀看見有灰色的小樓隱現,想那應該是賁園的藏書樓了。
可惜,折回大門前的傳達室,如何說想一覽藏書樓的芳容,就是不給鑰匙開門,只說需要聽省圖書館的指示。
沒有辦法,第二天一清早找到省圖書館的館長,才終於走進藏書樓。沒有看見月亮門門楣上雕刻着兩個篆字“怡樂”。據說,賁園裏這樣的題字頗多,最有名的還有嚴雁峯自撰請于右任書寫的一副對聯:“無爵自尊,不官亦貴;異書滿室,其富莫京。”更是黃鶴不知何處去了。但是藏書樓上嵌着“書庫”的隸書橫匾,雖然斑駁,卻清晰在目,留下歲月的一點物證。
樓前的小院,遠沒有我想象中的大,想以前讀書曾經看到對賁園書庫的介紹,說是“書庫建在花園中”。那麼,該比眼前的園子要大,要漂亮纔是。藏書樓正在重新維修,院子裏一片狼藉。但藏書樓兩側各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像是以前留下來特意陪伴藏書樓的,百餘年來,算得上爲藏書樓紅袖添香的知己。
藏書樓二層的建築風格中西合璧,牆體灰磚磨磚對縫,近百年依然很結實,那時候的工藝不欺歲月和人。月亮門設於樓正中間,門楣之上房檐和整座樓的房檐,都是灰魚鱗瓦鋪蓋,典型中式。但門頂上是陽臺,和門兩側對稱的窗,尤其是二層窗上拱形券式的裝飾,是清末民初西風東漸時洋味兒的四溢。
走進樓裏,光線幽暗,地上遍佈施工的雜物,樓梯還在,楠木地板還在,只是樓下樓上一樣空空如也,面積並不大,兩層也就兩百平方米左右,真難以想象當年嚴氏父子那三十萬多冊的藏書濟濟一堂,是如何藏下的。據說,牆的四壁有通氣孔,每扇窗前有氣窗,可使空氣流通,溫度穩定,可惜我不大懂,未加仔細觀看。還據說,書架書櫃全是楠木、香樟。書庫內對蟲蛀、水漚、黴爛、發脆、脫頁、斷線等均有良好的預防設施,常年僱人在此翻書,防止蟲蛀、水漚、溼氣浸潤,避免書頁生黴、發脆,才完好地保護了這三十萬藏書,其中包括宋版孤本《淮南子》、《淳化閣雙鉤字帖》,及明“馬元調本”珍版《夢溪筆談》,這樣珍本善本的書籍就有5萬冊,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才得以全部捐獻給國家。確實不容易。嚴雁峯老先生曾告誡兒子說:“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只要想這多年來,歷經戰亂,嚴家將藏書全部裝箱,分藏於大慈祠和龍藏寺,十餘年後戰火平息再搬回藏書樓,所歷經的周折,便會感慨更不容易。可惜,這一切更是無法親眼目睹,只能遙想當年。
如此功能齊全又藏品豐富的民間藏書樓,難怪被稱爲成都的“天一閣”。來成都的文化名人,幾乎無一不來賁園一親書香,去看書庫掛牆漢刻,插架明版,去和主人詩吟唐宋,談慕魏晉。來過的人可以數出糖葫蘆般一長串,其中最爲成都人熱衷的是張大千。抗日戰爭中,張大千來成都,住嚴谷孫家,賁園書庫對他開放,同時,因張大千家屬及隨行弟子等,一行迤邐有四十餘人,嚴谷孫還爲他準備了二十多間房屋居住。據說,張大千還養有老虎、猴子和藏獒等動物,每天所吃的大量肉食,也都是嚴家花費。這且不說,嚴谷孫還將院側客廳改建成畫室,特做一張巨型楠木畫案。張大千在嚴家一住兩年,其一丈二尺玉版宣畫成的《西園雅集園》,大幅潑墨荷花,《楊妃戲貓圖》,均在這上面揮灑而就,並在文廟後的成都女子師範學校展覽。日後,張大千到敦煌臨摹壁畫,回成都舉辦敦煌畫展,包括來往路費等所有費用,都是嚴谷孫出資,爲此,嚴谷孫不惜變賣了自家的家產。如此仗義疏財,皆因嚴谷孫和張大千同氣相求,都屬於大氣象之人。
嚴谷孫先生於1976年去世,終年77歲。站在滄桑的賁園藏書樓前,想念這位可敬的老先生,他和他的父親真的做到了是無爵自尊,不官亦貴,支撐着他們這樣尊貴品性的,是書。或者說,是如今我們愛說的文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奢想,不僅讓藏書樓重現天日,也能讓賁園整體恢復舊貌,這樣不僅可以讓這裏成爲一座公園,同時也可以讓藏書樓重新立於花園之中,讓書香隨花香一起飄蕩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