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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
打出“故鄉的告別”幾個字,我心頭一顫!難道曾經的告別故鄉,真的要變成故鄉的告別了嗎?離開故鄉那一年我不滿十二歲。對於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來說,“故鄉”還是一個陌生的概念,那不過是個“老家”而已。
我老家的那個小村子,坐落在距離咸陽老縣城西南十多裏的渭河南岸。村子不過三四十戶人家,交通也不太便利,但是,因爲它叫做“釣魚臺”而頗有些名氣。這名氣,源自矗立在村西渭河岸邊的一塊石碑上刻着的“太公垂釣處”五個大字——傳說姜太公在這裏釣過魚啊!不光是村子因此而得名,咸陽縣渭河南、灃河西的大片區域都沾了它的光,不然怎麼叫做釣臺區、釣臺鄉呢?在我兒時的記憶裏,竟然有難得一見的吉普車開到村裏來,從車上走下幾位穿制服、戴墨鏡、手裏拿着文明棍的“先生”們,前呼後擁地走到“太公垂釣處”石碑跟前,指手畫腳地說些什麼;又在石碑旁邊的龍王廟裏轉悠一圈,然後呼啦啦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我離開故鄉之後,龍王廟被當成封建迷信推倒了;“太公垂釣處”石碑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砸斷成數截。釣魚臺這個曾經頗有名氣的小村子,除了留下一個村名之外,其他一切與姜太公相關的事物都蕩然無存。改革開放後,歷史的記憶又被喚醒。有識之士從村民家的院牆下、豬圈裏尋找到“太公垂釣處”斷碑的殘塊,對接起來,矗立在原處;在石碑的旁邊,建起一座小小的“太公廟”,居然也香菸繚繞。釣魚臺重新找回了它的標誌。
我記憶中的故鄉與“太公”並沒有多大關係。我心中的故鄉,是從我家後門外流過的渭河,是村頭的一口甜水井,是綠油油的一片連着一片的菜地,是碾麥場上的忙綠與嬉戲,是掛在樹幹和牆頭上的金黃的包穀棒子和火紅的辣椒,是鳴叫着從天空中飛過的大雁,是戲樓上的秦腔的吼唱和正月十五的社火,是羊村廟小學課堂上老師的教導和責罵……這一切早都離我遠去了。
其實,我並沒真正的告別故鄉。我學習及後來工作、生活的地方在離故鄉不遠的西安,而故鄉有祖宗的墳塋,有父老鄉親,有兒時的玩伴,有抹不去的記憶,所以隔一段時間就會回老家去看看。就在這一次次回老家看看的過程中,我目睹了故鄉的變化。村子裏最大的變化莫過於幾乎家家戶戶蓋起了磚混結構的兩層樓房,還沒來得及改造的零星的幾座土牆灰瓦的半邊蓋老房子,夾在新樓的縫隙間,掙扎着保留下殘存的記憶。走進村子,認識的人高聲地打着招呼:“回來了!進屋裏吃飯啊!”聲音裏洋溢着興奮與滿足。地裏的農活只剩下種菜,已經沒有人去務弄小麥和棉花了。中老年村民成了種菜的主力,年輕人躁動着,外出打工尋夢去了。老家的變化讓人驚喜,但清一色的火柴盒似的樓房略顯單調,不僅一家一家都差不多,甚至這個村子和那個村子也沒有大差別——既不像城市,也不像鄉村。追求時尚,反而失去了特色,我不免又懷念起我原來的那個故鄉了。
我想重走無數次走過的河堤小道,去尋找童年的記憶,卻被一堵白色的圍牆擋住了去路。詢問得知,這條路早就不通了,都走大道去了。怎麼不見釣魚臺?原來是一個叫做“華府御園”的居民小區的五六座高樓擋住了視線;釣魚臺村像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靜靜地躲在了繁華的背後。“華府御園”的所在,原來可是平平展展的一片菜地呀!沿着三號橋頭西側的一條小道,我緩緩走進魂牽夢繞的老家。
高大的三號橋橫空而過,把釣魚臺村劈成兩半。壓在大橋之下的釣魚臺村,顯得有些煩躁不安。村民們大聲地說着,笑着,吆喝着!村子裏開始了新一輪的大興土木,家家戶戶都忙着在自家兩層樓房頂上加蓋第三層或第四層。誰都知道,這並不是用來自住或者出租的,而是爲了在拆遷的時候能得到更多的補償款。村裏的長輩都已過世,兒時的夥伴、同學健在的也不多了。年輕人都大多不認識。現在流動人員多,村裏來幾個陌生人並不會引起大家的注意。因此,沒有人在乎我這個“遊子”的歸來,更不會有兒童“笑問客從何處來?”我離開故鄉已經整整60年了。
釣魚臺村的消失是遲早的事。我又爲釣魚臺的不復存在而悵然若失。我來到“太公垂釣處”石碑前,伸手去撫摸那快要湮滅的刻字,心頭涌上難以名狀的滄桑與凝重。春節到了,有人在太公廟的門上貼了一副對聯:“渭河門前東流去,太公顯靈佑民生。”對聯寫得不錯,可惜把上下聯貼反了。這反貼的對聯大概是釣魚臺村民對姜太公的最後的祈願了。
我走上河岸,眼前的渭河也大變了樣。河灘上,近處是一叢叢的雜草。有人在河灘上開出一片菜地,塑料大棚像巨大的氣泡鼓起在河牀上。較遠處是散亂的沙丘和沙坑,更遠處能看到像溝渠一樣的河流在陽光下閃着灰黃的光。瘋狂的挖沙把渭河河牀搞得千瘡百孔;流量銳減又使得河牀不能得到自然修復。曾經的寬闊的河面沒有了,擺渡的木船和打魚的小舟沒有了,冬春時節平坦的沙灘沒有了,沙灘上休憩的大雁沒有了。母親河竟然變成如此模樣,讓人情何以堪!
按照整治渭河的規劃,在不久的將來,渭河將因“引漢濟渭”工程獲得充足的水源而重新奔涌起來。釣魚臺村將被改造成平坦的濱河大道和寬闊的綠化帶;村民們將被異地安置到一個新的居民點。城市化讓祖祖輩輩面對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尤其是年輕人,憧憬着新的生活,新的夢想。現在蓋新房,唯一的目的就是拆掉!他們等待着即將到來的“勝利大逃亡”!
在我年過古稀,思鄉情結彌深的時候,故鄉卻要別我而去了——永遠地去了。在全國,有無數個村莊正在迅速消失,許多文化符號從此將變成一片空白。過去是“農村包圍城市”,現在是城市吞噬農村。城市化是幸?抑或不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失去土地的農民,雖然做了城市裏的人,心裏卻並不踏實。因拆遷而一夜暴富的幸運兒遊手好閒;沾上賭癮毒癮的人走上了不歸路。城市裏的一些小區取了“維也納”“巴塞”之類的名字以顯洋氣;一些小區的名字裏加上“金”“鑫”“皇”“帝”“御”之類的字眼以顯富貴和霸氣。這些不接地氣、俗不可耐的東西,在各個城市都能看得到。相反,那些能夠代表地域文化、頗具特色的地名、村名卻被丟棄了。釣魚臺村村民新的安置點,還會叫做“釣魚臺”嗎?大約肯定不會了——太公垂釣處難道可以隨便搬遷嗎?
其實,故鄉倒不完全在於那個具體的地方。故鄉是一份歷久彌新的記憶,一份割捨不斷的感情,一種民俗風情的傳承,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畢竟,社會要發展,生活要改善,任何一個村莊都有改變面貌的權利。問題是,在追求高速發展的同時,我們不能割斷歷史的記憶,不能挖掉自己的根。等到渭河整治工程完成後,我要重回故土,沿着濱河大道,漫步在開滿鮮花的綠化帶,去欣賞故鄉的新貌。我希望能在釣魚臺村的舊地,在“太公垂釣處”石碑的原址,看到一座小亭,亭下立着一座石碑——那個斷裂而又彌合的石碑,那個字跡蒼勁卻又模糊不清的刻着“太公垂釣處”五個大字的石碑——向後人述說曾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