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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城
十幾歲那年,我無意中知道,長沙大伯家裏,原來除了大堂哥和大堂姐之外,還有過一位我不曾聽人提起的二堂哥。
我一時好奇,去問我媽。
我媽向來不是個愛講閒話的人,但這個故事或許太複雜,讓她非得細說從頭。
“你二哥,小時候遇到三年自然災害,吃不飽,所以他比較矮小瘦弱,老被人欺負。”這是第一層。
“他當然不甘心受欺負了,就在社會上交了壞朋友保護自己,後來就被政府管了幾年。”這是第二層。
“出來後,他就好好做人。到了戀愛的年紀,也交了朋友,都快結婚了,姑娘聽說他以前的事,就和他分手了。”是爲第三層。
“你二哥呢,接受不了,去了電影院樓頂——那時長沙最高的建築。跳下來,死了。”至此,全劇終。
不就是“二堂哥因失戀自殺”嗎?怎麼囉囉唆唆講這麼些。矮個子多了,又不見得個個都要結交混混,最後一敗塗地。這心底的詫異,這不以爲然,使我一直記得這平淡無奇又冗長的故事。
二十多年後,因緣際會,我在長沙工作過一兩年。公司替我租的房子在老城區,從破破爛爛的東魚塘街一穿出來,滿目繁華,全是高樓大廈,我不免想到:目前,長沙最高的建築是什麼?
大伯全家早已遷離長沙。我卻突然懂得了二堂哥的故事。
每一樁錯誤的背後,都有草蛇灰線,命運伏脈於千里之外。走上歧路,不是生性如此,是環環相扣的不得已,事前看不透,事後掙不脫。
而那錯誤的前路,還會有勢不可當的慘劇,尤其是發生在即將柳暗花明之際。你以爲造化已經赦免你?NO,它只是在玩貓抓老鼠的遊戲。某一剎那,心涼到底:這一生從來不曾交過好運道。絕望籠罩你,像抓娃娃機裏的鐵爪牢牢攫住你,再,將你拋出……
而我媽的講述裏,包括了多少同情、原宥與體諒。她在說:這一切,都有來龍去脈。你不是壞人,你也不是故意要傷家人心。你命運的全部曲折迂迴,愛你的人,都明白。我媽始終都覺得,她的講述,只是還原了歷史的真相,她沒有添油加醋,她的態度是客觀的。
肯爲你所有錯失,找盡理由,叫做恕道,叫做愛;會這樣做的人,就是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