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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復興夜色降臨了,天上飄着絲絲細雨。一條衚衕裏沒有一個人,只有斑駁的樹影和房子黑皺皺的剪影交錯着,草廠三條掩映在水墨渲染之中。
草廠三條在前門外,衚衕中間住着我的一個發小叫黃德智,那是北京城一座典型的四合院,門樓頂上有磚雕和彩繪,大門上有漂亮的門聯:林花經雨香猶在,芳草留人意自閒。都透着不俗的氣派和年頭悠久的氣息。
我是專門來找他的,說起我們之間的友誼,一直延續到我從插隊回北京最初的日子裏。他家以前應該是一戶殷實的買賣人家,資本家的出身包袱一直壓着他。我插隊走的時候,他被分配到肉聯廠炸丸子,我從北大荒回來後,他還在那裏炸丸子。他寫一筆好書法,是他從小練就的童子功,足可以和那些書法家媲美。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他照樣只能炸他的丸子。我到他的車間找過他,那一口直徑足有兩米的大鍋,在熱油中沸騰翻滾的丸子,樣子金黃,模樣不錯,我笑他你天天能吃炸丸子,多美呀!他說:美?天天聞着這味道,讓人直想吐。
那時,我們一樣的懷才不遇。我正在一所郊區的學校裏教書,業餘時間悄悄地寫一部叫做《希望》的長篇小說,每寫完一段,晚上就到他家去念。那時,我們都還沒有結婚,有的是時間湊在一起彼此傾訴和聆聽。他就是坐在那裏聽,一直聽到我那部冗長的30萬字的長篇小說寫完,他從來都是認真地聽着,從春雨霏霏一直到大雪茫茫,聽了足足有一年多的時間。每次聽完之後,他都是要對我說:不錯,你要寫下去!然後拿出他寫的字和字帖,向我講述他的書法,輪到我只有聽的份了。我們既是上場的運動員,又是場外鼓掌的觀衆,我們就這樣相互鼓勵着,雖然到最後我寫的那部長篇小說《希望》也沒給我們帶來什麼希望。
到現在我還總想起那些個難忘的夜晚,窄小隻能放一張牀一張小桌和一把椅子的屋子裏,我坐在牀上,他坐在椅子上,面對着面,能聽到彼此的鼻息和心跳。我們就這樣一個朗讀着,一個傾聽着,一直到夜深時分,他那秀氣而和善的母親推門進來,好心地詢問着:你們倆今兒的工作還沒完呢?明天不上班去了嗎?告別的時候,黃德智會送我走出他的小院,一直送到寂靜得沒有一人的三條衚衕的北口,我穿過翔鳳衚衕,一拐彎兒,就到家了。那條短短的路,總讓我充滿了喜悅和期待。以後,我搬家離開了那裏,和黃德智的聯繫漸漸地少了,但每一次路過那附近,總能夠讓我忍不住想起黃德智和那些個難忘的夜晚。
我找到了黃德智家,小院還在,門樓還在,彩繪也還在,可惜主人已經換了,新的女主人知道黃德智,卻不知道他確切搬到哪裏去了。
我有些失落,責備自己這樣長時間和黃德智失去了聯繫,北京城並不大。我在三條衚衕裏從北頭走到南頭,來回走了兩圈,又走到北口,四周幽靜得很,只有老胡同還在,而且還保留着當年的老樣子,如同一位老友,即使闊別多年,依然故我,站在那裏,就像那無數個難忘的夜晚黃德智送我到衚衕口,站在那裏向我揮手的樣子一樣。晚霧迷濛,悽迷昏黃的路燈下,一種小院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的感覺襲上心頭。
歸家後,寫了這樣一首打油:
同住前門外,隔街總往來。長空獨悵惘,小巷共徘徊。古墨香留色,舊聯篆刻宅。少年多少事,一去夢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