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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與他的百年孤獨:活着是爲了說故事》
楊照著
新星出版社
2013年3月
25.00元
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以“二二八事件”爲背景,部分取材自我的外祖父經歷的短篇小說《黯魂》。小說發表後,受到了許多重視,前前後後被收在超過十本以上的選集裏,成了我創作初期的“代表作”。
我自己心裏明白,《黯魂》得到的熱烈迴響,不全然是因爲作品寫得特別好。更重要的是這篇小說應和了當時臺灣社會的脈動。那是一個重新挖掘歷史的時代,那是一個以文學探觸禁忌記憶的時代,還有,那是一個嘗試探求新鮮小說寫法的時代。
《黯魂》用了當時最主要的一種新的小說風格——魔幻寫實。敘述從小說主角顏金樹生平最後一次面對鏡子開始,鏡中將要預示他自己死去時的影像……會用這樣的手法寫,不消說,當然是受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刺激影響。
我之前讀了楊耐冬先生的中譯本,後來又在臺灣大學對面的“雙葉書廊”找了英文譯本,再從頭讀起。下筆寫《黯魂》時,我幾乎讀過兩次《百年孤獨》。說“幾乎”,是因爲兩次閱讀,都沒有真正讀完。讀中譯本和讀英譯本有完全一樣的反應,讀到最後的三分之一,開始產生強烈“捨不得讀完”的感覺。我相信小說最後會有一個氣勢驚人的結局,一個真正能總納前面那麼豐富奇特敘述的結局,我相信讀到那樣的結局,一定會產生心神盪漾的恍惚之感,帶我進入一種最高又最深的閱讀境界,正因爲如此相信,所以拖延着,不想那麼快走到那終極之處。
寫完了《黯魂》,我知道自己應該、也可以走向那閱讀絕景了。我又將中譯本找出來,再從第一個字讀起,這次會一直讀到最後一個字。
閱讀過程中,我無可避免注意到了:我自己模仿的“魔幻寫實”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原汁原味的“魔幻寫實”兩者之間的差距。沒有辦法,愈讀愈明白差距有多大,也就愈讀愈不明白,爲什麼有些加西亞·馬爾克斯寫得出來的,我就是寫不出來。
我特別注意到了時間的問題。我自己寫的,是單一敘述時間中夾雜着記憶倒敘,看來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很像,但絕對不是同一回事。我仔細分析檢查了他的時間序列,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挪移出入了多少不同時間!我開始懷疑他的敘述時間,恐怕超過了中文翻譯所能表達處理的,拿出英譯本比對,唉,果然如此。
逐步分析、逐步對照,在文本中徘徊遊移,終於還是來到了馬孔多的命運終點。讀完最後一段最後一句,我激動不已,不只是我的期待與信任沒有落空,更重要的是,《百年孤獨》的結尾,和《黯魂》一樣,寫的都是預見死亡,得到關於自己死亡情境的答案。
怎麼會這樣?爲什麼還沒讀到《百年孤獨》終篇的我,寫出來的小說,卻和《百年孤獨》有同樣的結尾?是純粹的偶然,還是意味着《百年孤獨》書中其實已經藏着結局的暗碼記號,潛意識中的我已經感覺故事只能以這種方式收場?那可能的暗碼記號,又是什麼?
在某個意義上,這本書的內容,就是當年創作疑惑的持續思考。從一個小說寫作者的身份出發,多次出入依違在讀者與研究者的身份間,互相印證,彼此詰問,藉着講授“現代經典細讀”課程的機會,終於得以整理出來。因爲是以多重身份的立場進行的思辨,談說的方式無可避免顯示了多層次的搖晃碰撞。整理過程中,我刻意保留了一些穿梭不同角度的趣味,讓解讀的流動,可以更接近我真實的思考經驗。
我是這樣接觸、接近加西亞·馬爾克斯及《百年孤獨》的,或許也可以這樣來幫助一些讀者接觸、接近,進而享受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獨》。
文/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