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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讀唐詩,除了大李(李白)、小李(李商隱),還有一李,不能忽略。那就是李賀。
李賀(790~816),唐代詩人,河南昌谷(今河南宜陽)人。字長吉,世稱李長吉,又有鬼才、詩鬼之稱。出身於一個破落貴族之家,家境貧寒。少有異才,但因詩名招致妒忌、誹謗,不能參加進士考試,一生抑鬱,僅做過三年從九品的低微小官,愁病而死,年僅27歲。李賀是中唐浪漫主義詩人的代表,又是中唐到晚唐詩風轉變期的重要人物。
李商隱所作《李長吉傳》,刻畫了生動而獨特的李賀形象:李賀自幼長相奇特,體形細瘦,通眉長爪;他才思聰穎,七歲能詩;他寫詩的方式是“苦吟疾書”、“未嘗得題然後爲詩”;他還喜歡騎驢覓詩,“恆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見書多,輒目:‘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耳!’”。他的母親見錦囊中的詩句多,就心疼地說,這孩子爲了寫詩真是嘔心瀝血啊!
李賀到十八歲時,赴京趕考途中,到洛陽拜謁名滿天下的國子博士韓愈。韓愈晚上送走了客人,本已十分疲倦,準備上牀休息,於是一邊解衣帶,一邊漫不經心地看李賀送來的詩篇,當他讀到李賀《雁門太守行》中“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之句時,急忙把已經解開的衣帶又繫上,讓人立即把李賀請來。韓愈當面誇讚李賀:“天才,天才!果然是名不虛傳哪!”從此,李賀的詩名傳遍天下。
但是許多嫉妒李賀的人藉口李賀之父名字叫“李晉肅”,“晉”跟進士的“進”同音,那是“家諱”,李賀必須避諱,不能去參加進士考試。爲此,韓愈寫了一篇著名的《諱辨》來爲之辯解,其中對所謂“避諱”作了有力的反擊:“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爲人乎?”
關於李賀和韓愈,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我幼時就聽到過):說當時韓愈、皇甫湜聽到有個小神童叫李賀,七歲能詩,難以置信,特地造訪,還梳着“總角”(稚童髮式)的李賀出來相見,當場就以他們兩人來訪爲題,欣然提筆寫了《高軒過》:“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雲是東京才子、文章鉅公。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二公大爲驚喜,就抱他上車,還給他“束髮”。
這個故事見《新唐書·李賀傳》,但經考證只是個傳說,是採信了不可靠的說法以訛傳訛。“如此‘正史’,竟不辨真僞,隨取稗官野乘入書,其可哂也。”(黃世中評註《李賀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想想也是,七歲小兒,任是天才,也實難有這般心胸和氣勢;即使有,也斷不能有這樣成熟的詞藻;再則若這是真的,那麼李賀怎麼會到十八歲纔去拜見韓愈?韓愈“解帶”復“援帶”的心理過程,分明就是從未見過李賀,第一次爲他的才華所吸引。
不過,《高軒過》確實是李賀所作,但作於十九歲。當時他未能應試,失意之際,韓愈和皇甫湜聯騎來訪,想必是對他安慰加鼓勵了一番,於是李賀寫了這首詩感謝他們。這樣一來,詩中用“秋蓬”“死草”比喻自己的身世和際遇就很貼切,末句流露的期盼和自許也完全符合十九歲少年書生的身份。
然而,好夢成空,李賀終於還是抱恨含屈,早夭而去,只留下這樣斷腸泣血、催人淚下的詩:“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這首詩題目是《秋來》,但李賀的一生,從來沒有過春天。
雖有異才,且遇到了韓愈這樣的“文章鉅公”愛才惜才,也還是敵不過一個時代的大環境,這纔是李賀不幸命運背後的真相。說什麼“天妒英才”,其實“天”對於“才”從來是不“妒”的,所有陰暗、卑劣、齷齪的勾當,都是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