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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些聚會場合,特別是有新朋友加入的時候,如果有人知道了我的族別,酒酣耳熱之際,就會提一個要求:阿來唱一首歌吧。
我只好尷尬地搖手。
這會引起驚訝甚至不快:不是說藏族人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嗎?
我慚愧,說,事情總會有例外。其實,我是想說這句話說得不太準確。但要細說原委,卻又真的不是時候,或者懶於開口。然後,不瞭解的朋友會說,你不喜歡音樂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就這樣去向無效的方向,甚至是引起誤解的方向。
我是喜歡音樂的。各種各樣的音樂。這其中自然包含了藏民族的民間音樂。我參加過瘋狂的搖滾音樂節,也穿上西裝打上領帶在音樂廳中欣賞交響樂。但這一切,我都要感謝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鄉間生活中,民間的歌唱對我的薰陶,就像當我成爲一個小說家,追溯這個源頭時,會念念不忘少時鄉間長夜裏那些民間口傳文學對我最早的美學啓蒙。雖然,那時是“文革”時期,鏗鏘的戰歌四處傳唱。但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並沒有停止用傳襲已久的方式歌唱。在勞動時歌唱:春播、秋收、放牧牛羊、搭橋鋪路、修建新房……勞動的對象是歌唱對象,勞動本身也是歌唱對象。以及祈求風調雨順,慶祝豐收。在節日的歌唱,表達生命的喜悅,感謝神靈的護佑。當然也要吟詠愛情,歌頌美麗莊嚴的自然。
自己的成長時期,沒有受多少正規的學校教育。但那些民間的口傳文學,和這些民間的歌唱,使我建立了對於這個世界的最初的美感。那些歌的節奏,就是故鄉大地的起伏與延展。那些歌唱的旋律,就是青藏高原山脈與河流的縱深與蜿蜒。那些歌唱的用詞造句,就是最初的審美教育。家鄉有句祝酒歌是這麼唱的:“飲酒啊,飲酒啊!以孔雀飲水的姿態飲酒啊!”這不只是勸酒,還教人飲酒時的姿態要莊重優雅。相對而言,今天新寫的有些民歌風的祝酒歌,其實是勸酒歌,歌詞有時就難免有些諂媚而失之於莊重了。
民謠於我的影響,不止於形式,更重要的是那些內在的深沉的情感;不止是歡快和虔敬,還有憂傷,還有迷惘,表達在沉重生活中艱難的掙扎;雖然相對稀少,但那些歌唱中的確還有憤怒、譴責與反抗。
我曾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強調,民間的口傳文學——歌唱也被我視爲口傳文學的一個重要部分——給我們今天的創作者,不只是提供了某種方式與素材,更重要的是,那是一種深具審美特點的表達方式與感受方法。每當我想起青藏高原那些節奏不一的歌唱,眼前就會浮現一種意象:那些幽深的高原湖泊。那些歌唱是情感美學的深遠蓄積。眼前閃爍着它們的迷離變幻波光的時候,會讓人感到自己內心與肉體與這塊土地與土地上的人民建立起深廣的精神連接。
我嗓子不好,不能在宴集時,在觥籌交錯時獻唱,但是,這些深遠的旋律,會在我用文字表達我的思想與情感的時候,蜿蜒起伏在我的文字之間。
所以,我珍重賜予我最初生命感覺的包括民歌在內的所有民間表達。我也希望,今天的音樂創作,在從民間音樂汲取營養時,更加全面深入,而不只是擷取一段旋律,一種調式,作爲啓發新創作的素材。不能只有民歌的外殼,而沒有民歌的基本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