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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0日,2013年度作家定點深入生活申報工作劃上了句號。自2009年10月起中國作協對外公佈《中國作家協會關於作家定點深入生活的暫行辦法》後,此項舉措就引起了文學界的廣泛關注。作家深入生活,從生活和時代現實中積累創作素材、尋找創作靈感、增加情感體驗,是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重要環節。3年來已有60多位作家通過作協定點深入生活。“過去採風跟走馬觀花一樣,浮於表面,很難發現深層次的東西。定點深入生活可以填補採風的不足。”中國作協新聞發言人陳崎嶸曾表示,推出“辦法”,是希望扭轉眼下作家大多沉浸在個人生活世界、嚴重脫離基層現實的狀況。以前老作家柳青、浩然、趙樹理都因深入農村生活寫出了好作品,值得借鑑。實際上,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有很多作家通過掛職的方式深入生活,只是提法不同、深入方法不同而已。
與此同時,作家本人也面臨種種質疑。有人就曾對作家葉廣芩說,陝西不缺寫農村題材的作家,有賈平凹有陳忠實,你能寫得過他們嗎?葉廣芩想:他們是農村這塊土地浸泡出來的,是背靠。我是用城裏人的眼光看,是面對,從語言到角度都是不一樣的,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挑戰。比如《青木川》的敘事語言跳出陝西的範疇,用城裏的語言講述鄉村故事,也是一種嘗試。葉廣芩說,掛職的經歷使自己的寫作有了靈動性。
其實,不僅僅是有了“靈動”。從城市裏走出來,遠離人工雕琢的東西,在更大的背景和視角下,感知全部的生活,像德國詩人赫爾德林所說,“黑夜裏,我們走遍大地”。在這個意義上,走出去就是離開窩,不是從一個窩挪到另一個窩,而是走進山野大地。作家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投入現實生活洪流,敏銳把握時代脈動,反映他們的精神世界,才能真正做到爲人民立言,爲時代放歌。
創作動力和激情來自生活
早在20世紀80年代,韓少功先是在湖南的湘西自治州團委當了一年副書記,又去懷化地區林業局任過副局長。1996年到1997年,韓少功去了瓊海市委。在湘西的時候他去保靖縣的一個鄉蹲點,在瓊海市他喜歡跟着信訪辦的人下鄉處理糾紛,這樣才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東西。特別是處理糾紛時,當事各方來吵架,就可能把真心話吵出來。“否則,你去開開會,聽聽彙報,耳朵裏大多是官樣文章,假大空的居多,沒什麼用的。如果你把這些當作真實的‘生活’,那可真是南轅北轍了。”
因爲時任北京市文聯主席管樺的推薦,在縣政府辦公室當祕書的關仁山來到了唐山渤海灣的漁村——黑沿子鎮澗河村。那是1990年的事情,此前,他已經發表了大量的通俗小說。同爲河北唐山老鄉的管樺喜歡關仁山的才氣,送他一幅書法:“紮根鄉土,熱愛生活”。沒想到,這句話打下了關仁山日後創作的基調,並使他成爲澗河村的副村長。
掛職之前,關仁山對於農村是隔膜的。到了村裏,村委給他分了房子,他跟着漁民出海,去農民家裏聊天,身上揣着小本,隨時採訪記錄。幾個月後,“雪蓮灣風情”系列小說的開篇《苦雪》脫穎而出,刊發於《人民文學》並獲當年年度小說獎。此後,他連續寫了《藍脈》、《紅旱船》、《落魂天》等一系列小說。
掛職之後,關仁山有更充分的視野和胸懷去關注大量民俗民情,作品也更加厚重,逐漸被文壇認可。他決定把過去的風格徹底丟掉。“我的創作動力和激情來自生活,生活感動了我,我纔有寫的動力。”1994年底,作家浩然鼓勵他寫冀東平原的農民生活。關仁山就將筆觸伸向大平原,寫了《大雪無鄉》、《九月還鄉》等一系列小說。90年代末期,還創作了長篇小說《風暴潮》等。
不僅僅收穫了文學
在山東龍口掛職的6年,張煒幾乎走遍了半島西部的每一座城鎮和村莊,每一條河流和峽谷,各種資料蒐集了好幾箱子。長篇小說《柏慧》、《九月寓言》就是在那時完成的,450萬字的長篇鉅著《你在高原》的框架也是在那段時間搭建的。這一年的年底,他來到龍口市——歷史上素有“金黃縣”之稱的富裕地區。在一年冬天,本應是家家戶戶備年貨過春節的熱鬧時候,在連接膠東屋脊的南部山區,他卻親眼見到一戶農民家徒四壁的貧困和窘迫。連最熟悉的“金黃縣”都有這樣陌生的角落,更何況其他地區?張煒說,這就意味着我們離真正瞭解生活還有遙遠的距離,僅從傳媒上了解生活也是遠遠不夠的。即使是自以爲爛熟於心的地區,也存在太多無知的空白。而過去,一般情況下,到哪裏去採訪都是別人劃定的路線,看的地方都差不多,即便想多看也未必有那麼多時間。在一個地方常住的好處,就是有足夠的耐心在周圍一片土地上細細地走過,打破過去形成的生存概念。
掛職爲官也有韓少功不大好處理的事情,比如80年代的時候就有些所謂的“小腐敗”,不過是下到一個什麼地方,吃了喝了不算,下面的人還往你車上塞菸酒或者土特產。“所以我至今對掛職這事有保留意見,覺得作家們還是少去官場裏混爲好,否則創作沒上去,倒可能染上不少壞毛病。”
正是基於三次掛職的經驗,韓少功認爲:“我並不反對一般意義上的掛職,但掛職本身有很大的侷限性,因爲‘職’通常是指官職。爲什麼不能去掛職當農民、當商人、當片兒警、當程序員、當環衛工人?”
也許正是這一問,使韓少功做出了另一選擇。2000年,他來到了湖南省汨羅市的一個山區村莊,買了地,蓋了房,算是自行“掛職”爲農。身爲海南省文聯主席,他半年在海南公務,半年在這裏參加勞動,感受自然,接觸底層民衆,靜心讀書與寫作。海南省委書記在大會上讚揚了他,因爲他爲其他文藝工作者做出一種貼近生活、貼近基層、貼近羣衆的另類示範。直到他不久前卸下省文聯主席一職,他已經在那個山村待了10個半年,不僅收穫了糧食、果木以及蔬菜,還收穫了一批引人注目的文學新作。《趕馬的老三》榮獲首屆蕭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暗示》獲“華文媒體文學大獎”的小說獎,《山南水北》先後獲魯迅文學獎和2006年度傑出作家華語傳媒大獎,被稱爲中國版的《瓦爾登湖》。
掛職生活得與失
2000年,葉廣芩到了周至縣,成了周至縣委副書記,深入到老縣城村。掛職期間,葉廣芩的創作題材由家族小說轉向生態小說,開始更多地關注生態和動物保護,創作出《老縣城》、《老虎大福》、《黑魚千歲》、《青木川》等等作品。她成了老縣城的一張名片,成了周至彌猴桃的形象代言人。她說,農民的感情是不摻假的,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時,村裏的文化人集合起來在竹林裏給葉廣芩開作品研討會。“我第一次參加農民開的研討會,這邊開會,那邊婦女擀麪,在竹林裏說着文學吃着面,熱火朝天的。”擁有這些人生的經歷,葉廣芩覺得是自己的福氣,難得的是這種理解和溝通。“這是一種養分,掛職下去是體驗生活,對作家是太好的施肥培土。”
葉廣芩說,和鄉親們接觸時間長了以後,你會覺得,老百姓的智慧遠遠超過你,無論是生活,還是對世界的一些看法,他有他的角度。她從他們那裏學到了寬厚、善良和細緻,不再是以前大而化之的,純粹的城裏人的眼光看農村。
韓少功認爲,“掛職的效果取決於你怎麼去掛職,是走馬觀花,還是摸爬滾打?關鍵是作家的心態,不是他們的職位。”
他對這一問題的政策建議經過了深思熟慮:“不是不可以供養專業作家,但應慎設這樣的崗位,最好還要有合適的進入和退出機制。這樣纔有一個制度化的解決方案,從而讓作家們本身就植根在社會生活中,不需要再煞費苦心讓他們‘深入’什麼。”
從掛職副村長到副縣長,關仁山從沒有過居高臨下,而是真正走進農民的世界:“故事可以編,可是普通勞動者的感覺編不出來。真正走進普通勞動者中間,需要技巧。有的農民有牴觸,我所做的就是化弊爲利,利用職務幫農民解決些實際困難,替他們代言,和他們交心。”他認爲,現在這個時代比較複雜,農民貧富差距大,素質也不同,造成了複雜的內心世界,僅僅看一看是不行的,得深入他們的內心,瞭解他們愛什麼恨什麼。但是他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這種掛職,很難像柳青等等老一輩作家,整個身心都撲在農村,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現在生活比較浮躁,生存壓力加大,網絡又這麼發達,各種瞬息萬變的事件都繞不開,在漁村待幾天,各種會議都會找到你,讓你坐不住了。”關仁山說,一旦作家沉下心來,對今天的文學創作會有好處,也許會創作出真正的精品。市場要求速度,創作精品要求耐力和精打細磨,這本來就是互相矛盾的。這是時代造成的侷限。但是前輩那種對深入生活的虔誠態度,值得今天的作家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