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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過一回知青。我下放的時候是插隊落戶,跟農民混住在一起,每天在生產隊出集體工。出集體工其實是件快活好玩的事情。男男女女,一堆人聚在一起,再重的活也不怎麼覺得累。挖山。一排人從山下一起開挖,只見钁頭起起落落,泥土就在腳下飛揚起來。插秧。彎腰曲背,左手分秧,右手插,只一陣工夫,眼前就有一片綠意鋪展開來了。踩田。拄根棍子在秧行間左右探踩,同時就有山歌號子和馬頭哨兒尖利地飛上高空。最歡喜的是收割季節,我們一行人挑着稻穀,扁擔一閃一閃,踩着夕陽的餘暉,送到隊裏的倉庫去。這時,佔小便宜的各種伎倆就開始充分施展起來了。他們的手法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在籮筐底下殘留一些稻穀那算是低級的,而且也不太容易得逞,因爲生產隊副隊長就跟隨在後頭,待所有的谷籮一進倉庫,他就坐在門口卷喇叭筒抽菸。一邊抽一邊喊:“翻轉籮筐,多敲幾敲——還多敲幾敲!”聽到副隊長如此吆喝,誰也不好意思不把籮筐倒扣地上做做樣子,區別只是有的下手重些,有的卻只輕輕一拍,還有的,連拍都懶得拍。我們用的都是竹籮,篾縫裏夾住的穀粒不敲拍是不會蹦出來的,回到家裏仔細搜刮一下,半斤一斤穀子就出來了。還有身上也是藏納穀子的無底洞。鞋子自不用說。兩隻卷高的褲腳作用也很大。還有布帕。我們那裏的農民出門都要隨時帶條布帕。布帕寬有六寸,長有三四尺,棉紗織就,柔韌密實,平時系紮在腰上。熱時可揩汗,雨時可擋雨,臨時可挽作布袋,危急時刻還可揮舞起來作武器(打溼了水的布帕是件收放自如兇悍無比的軟兵器),而到了稻穀倉庫又可成十分就手的作案工具,把兩斤穀子掖在腰上,還一點不顯形。這樣藏着卷着掖着的人,還挑一擔藏着夾着掖着的空籮筐,走路難免滑稽不自在,可是很奇怪,跨過石門檻路經過副隊長身邊時,居然沒有被發覺。副隊長自顧吸着喇叭筒煙,眼睛一眯起,把一頭一臉都罩在濃稠的煙霧裏頭。他完全清白誰的身上有名堂,可是他不去點破。副隊長做事非常勤快落力,聲音很兇,心地卻很綿軟。他快四十歲了還沒有討到老婆,是臉上的一處殘疾害了他的姻緣。我想,他不去點破那些佔小便宜的人,大約是怕給人罵出難聽的話吧。
據說一個季節下來,那些會搞又敢搞的人,日積月累,集腋成裘,也能搞出大幾十斤稻穀。他們好歹可以吃幾餐飽飯了。
後來我到了捲菸廠做工人。捲菸廠真是個煙的世界。那時候菸廠的廠房十分破舊逼仄,車間裏和過道上到處堆滿了殘次煙。有人或許會問了:何謂殘次煙?這是菸廠的一個術語。準確點,應該分開說,殘煙和次煙。殘煙也許應該說作長煙。原因是捲菸機上面的煙支是邊卷邊切的,捲菸的速度很快,一分鐘可以出到一千支,嗖嗖嗖,像射箭一般。如果刀片一出毛病,菸捲沒有切斷就一長條地吐出來了。這就成了所謂的殘(長)煙。我看到過最長的煙有十來米長。次煙很明白,凡有破損或切口不齊的,即爲次煙。殘次煙當然不會報廢。有一羣老太太就是專門給那些煙開膛剖肚,碎紙清掉,菸絲重新回爐。那時候廠裏的潛規則是,此類煙支,自己吸可以,但不能帶出廠門(所以有人一天到晚煙不離嘴)。那時候廠裏還有另一個潛規則,吸菸的人,到廠裏去抓點散煙,是沒有人干涉的。機主不會管,領導也不會管。所以很多人隨身都帶有鐵皮煙盒(有的是買的,大多是自制的。一個盒子,正好裝下二十支菸)。每天上班,帶着空盒子進廠,下班時裝滿一鐵盒煙出門。大搖大擺,堂而皇之。
但總有人不滿足於這點收穫。總琢磨另外多佔點便宜。他們的理論依據是:靠山吃山。
有些人的做法類似鄉下農民的夾帶穀子。口袋裏兜點(這些人衣服褲子上的口袋都特別多,連內褲上都有小口袋),帽子下頭藏點,換洗衣服裏頭夾點,飯盒夾層裏裝點,單車龍頭的管子裏塞點(那好像不是一點了)。還有的乾脆把長煙貼身纏在腰上,左幾圈右幾圈,外面再套件毛線衣箍住,神不知,鬼不覺,大搖大擺地走出廠門。回到家裏再拿刀片截成一支一支,包裝成盒,親戚朋友就都有煙抽了。
還有更離譜的。我們那時候生產區同家屬區是分開的,工人洗澡、打開水都要到生產區去。那時候洗澡都時興帶個鐵皮桶,毛巾、肥皂盒、梳子、換洗衣服等,都放在桶裏一桶提了。有人就把散煙鋪在桶底下,蓋一條幹毛巾,再把溼衣服、花短褲堆在上頭,提着就出廠門了。出門時還大方地跟門衛開幾句葷玩笑,嬉笑一陣,揚長而去。有一次,一位女師傅提了四個熱水瓶出門,其中兩瓶是開水,另外兩瓶裏頭卻裝滿散煙。她很背時,給門衛查到了。我一看,這位女師傅在廠裏也算個人物,平時做事風風火火,歌也唱得好,誰知竟也會做下這等勾當,不禁訝然。
我在菸廠做了八年工人,卻一直不會抽菸,也不知是不是吃虧了。
無論穀子,無論散煙,我暗地裏卻不得不歎服那些人的聰明才智。
這些自然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上不得檯面的。如今的世道已經都變了。田地都歸了農民,自己種,自己收,種了就都是自己的。菸廠的設備早已全部更新,都是自動化了,從菸葉進去,到香菸成箱出來,一條龍生產,都在密封中操作,外面看不到一支菸,連菸絲、紙屑都找不到一點。沒有了現場,那些“情況”自然就消失了。還有,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政策也好了,人們的聰明才智可以往很多方面發展,只要肯努力,多少都能賺到錢,沒有必要爲一點小便宜再去挖空心思了。
這大約便是我寫下這篇文字的一點小小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