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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幫忙、幫閒、
幫腔、幫兇及其他》
易中天著
廣西師大出版社
2013年3月
定價:39.00元
士與知識分子
認真說來,士或士人,作爲概念或稱呼,已經是歷史了。今天沒有“士”,只有“知識分子”。所謂“知識分子”,又有廣義和狹義兩種。廣義的指“有較高文化水平,從事腦力勞動的人”,狹義的特指“社會的良心與良知”。這兩種,都與“士”有關。
廣義的知識分子,是士人身份的現代化。古代的士,原本就是一種“社會分工”和“職業身份”。所謂“士農工商”,即意味着農是莊稼人,工是手藝人,商是生意人,士是讀書人。要求最嚴的時候,士人除了讀書,以及因爲讀書而做官,不能從事別的行業。當然,躬耕於壠畝,是可以的。但,耕是副業,讀是主業。耕讀爲本,是因爲國家重農;詩書傳家,纔是命脈所繫。親自到地裏幹活,帶有“體驗生活”的性質。
所以,士人可以不耕,不能不讀。開作坊,做生意,就更不行。劉備賣履,嵇康打鐵,當時便都算“出格”。讀書做官,則理所當然。做官以後,也還要讀書,有的還寫寫詩,做做學問。這就叫“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
可見,古代的士,就是讀書人,而且是“職業讀書人”。或者說,是在讀書與做官之間遊刃有餘的人。因爲“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的“優”,是優裕的意思。也就是說,做官輕鬆自如,就做點學問;治學精力過剩,就當當官員。這是古代士人的最佳狀態。能做到這一點的,就是典型的士大夫。
這樣的人,今天恐怕不多。今天受過高等教育的,即廣義的知識分子,其實未必都讀書。教科書當然是要讀的,但那叫“學習”或“上課”,不叫“讀書”。畢業以後,也未必都要做官,更很少有人再去務農。他們可以當白領,做律師,辦企業,搞藝術,成爲科學家,都正大光明,自由平等。讀書,則只是業餘愛好。因此,我們很難從職業身份,來認定誰是士,誰不是。甚至讀不讀書,也不足爲憑。要知道,就連文人,也不讀書的。
不看職業,也不看讀書,那看什麼?看精神。實際上,士或士人在古代,既是一種“職業身份”,又是一種“文化精神”。狹義的知識分子,則是士人精神的再傳承。因此,本系列文章所說的士人,也包括其他,都是指某種精神類型、氣質類型或人格類型,甚至只是一種“文化符號”。比如梅蘭芳,職業雖是藝人,卻不但成就極高,更在抗戰時期,表現出傳統士大夫的精神氣質。因此,文化界普遍視他爲士人,要尊稱“梅先生”的。
那麼,士人的精神、氣質和人格特徵是什麼?
擔當與擔待
我認爲,就是有風骨、有氣節、有擔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是有風骨;“窮不失義,達不離道”(《孟子·盡心上》),“可殺不可辱”(《孔子家語·儒行解》),是有氣節;“仁以爲己任”,“死而後已”(《論語·泰伯》),是有擔當。
擔當是廣義的,包括“好漢做事好漢當”,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有此一條,即可無愧爲“士”。但嚴格意義上的“士”,還得有“天下之擔當”。這種擔當,古之士人,一般都有。後之士人,也“可以有”。但如果是“國士”,則“必須有”。劉備寄居劉表之下時,就曾當面痛斥一個名叫許汜的人,說他明知天下大亂國難當頭,卻居然“求田問舍,言無可採”,真是徒有國士之名,當爲士林不齒(《三國志·陳登傳》)。
可見古人心目中的國士,必須像《畢業歌》所云,能夠“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至於“無雙國士”,則恐怕只有像諸葛亮那樣才行。可惜這樣一位難得的士人,卻被《三國演義》歪曲爲自命清高忸怩作態的酸腐文人,作夠了秀才出山,實在讓人忍無可忍。
詩人和學人,則可以不必有此擔當。真正的詩人,當然也都是與國家民族同呼吸共命運的。他們的作品,也一定是人民的心聲。但這是“反映”,不是“擔當”。同樣,學人也可以撰寫時評,發表政見,以天下爲己任。但這時,他已經是士人了。或者說,是具有士人精神的學人。純粹的學人,完全可以“兩耳不聞天下事”。正如純粹的詩人,完全可以“每有閒情娛小我”。天下和國家,是可以管,也可以不管的。只要爲社會和人類,提供了高質量的學術成果和藝術作品,就是真正的學人和詩人。
至於文人,則是沒有擔當的,也別指望他們有。幫閒和幫腔,要什麼擔當呢?有“眼色”,能“揣摩聖意”即可。至多,有點兒“擔待”。比方說,皇帝或上級犯了錯誤,便挖空心思替他們擦屁股,打補丁。2007年,陳水扁夸人時誤用“罄竹難書”一詞,輿論譁然。歷史學家出身的“教育部長”杜正勝,便硬說這成語沒有貶義,用在哪兒都行。看來,替主子文過飾非,也是古今如一,兩岸皆同,而且“駕輕就熟”的。
如果實在打不了圓場,主子又不想認賬,文人便或自願或被迫,或半自願半被迫地去當替罪羊。還有,揣摩失誤,站錯了隊,表錯了情,得自認倒黴。賴得一乾二淨的也有。哪怕白紙黑字寫着,衆目睽睽看着,當事人都還活着,也不承認。但,你可以不認錯,不能不認賬。賬都不認,哪有擔當?連擔待都沒有!
這就是士人與文人的區別之一。士人有擔當,文人得擔待。擔當是對天下的,擔待是對領導的;擔當是自覺的,擔待是無奈的;擔當是對自己負責,擔待是幫別人賴賬。所以,士人,也包括詩人和學人,都能文責自負。文人,則只要有可能,一定推到別人頭上。而且那“別人”,也一定不是皇帝或上級。除非那上級,是上上級正好要收拾的人。
傲骨與傲氣
沒有擔當,也不會有氣節。何況幫腔與幫閒者,原本就沒有什麼需要堅守。因此,文人不講“氣節”,只講“節氣”。到什麼季節,就開什麼花;刮什麼風,就使什麼舵。名爲“與時俱進”,實爲“與勢俱進”。哪邊得勢,或可能得勢,就往哪邊靠。
所以,文人的“風骨”,極其靠不住。就算有,也一定是“做”出來,不是“長”出來的。就連他們的“反骨”,也不過“另一副嘴臉”,後面還要講到。除非,他反躬自省,大徹大悟,又做回了士人。但這是“返祖現象”。而且,也不能叫“文人風骨”。
風骨一定是士人的。也因此,看一個人是不是士,就看他能不能“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孟子·盡心下》)。哪怕“千首詩傲萬戶侯”,或者“天子呼來不上船”,也算詩人或文人,有士人的風骨。這仍然與職業身份無關。比方說,某些教授、博導、學術帶頭人,見了當官的,就點頭哈腰,滿臉諂媚;或者領導放個屁,就馬上提供“數據支持”,還說得頭頭是道。請問,這還能算是學人嗎?
真正的學人,一定有士人的風骨。其表現,就是堅持學術的標準,堅守學者的良知與良心。這就像真正的詩人,面對災民和冤魂,絕不會說什麼“縱做鬼,也幸福”。寫這種狗屁玩意的,一準是文人,還是不入流的。
或許有人會問:文人,就不傲嗎?呵呵,傲,而且傲氣十足。他們往往目空一切,誰都不放在眼裏,還最看不起同行,故曰“文人相輕”。但這是傲氣,不是傲骨。有人一見文人的傲,就覺得他牛,欽佩不已,這其實是腦子進了水,還一輩子沒甩幹。
傲氣與傲骨,有什麼區別?傲骨是因爲自己,傲氣是因爲別人。堅信自己站得住,不肯趨炎附勢、同流合污,所以有傲骨;生怕別人看不起,又要出人頭地、體面風光,所以有傲氣。傲氣,也是秀出來的。真正的士人,有傲骨無傲氣;地道的文人,則有傲氣無傲骨。傲骨還是傲氣,是區分士人與文人的緊要之處。
士人有傲骨,並不奇怪。要知道,士在秦漢以前,是最低一等的貴族(以上三等是天子、諸侯、大夫);秦漢以後,是最高一等的平民(以下三等是農、工、商)。但無論哪種,士都是最有知識、有文化、有思想、有智慧的。因此,士人往往有高貴感。這種高貴,是精神上的,故曰“精神貴族”。他們也許在經濟上一貧如洗,在事業上一事無成;但在精神上,卻富有得像個國王,可以把一切權貴都不放在眼裏。故士人之傲骨,就是風骨。
(陳小庚摘編自《斯文:幫忙、幫閒、幫腔、幫兇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