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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
荷爾德林、克萊斯特和尼采,這三位英雄人物在生活的外部命運上就具有不容忽視的共同性:三個人都被一種極強大的、在一定程度上超自然的力量驅趕出他們溫暖的存在,捲進了一個毀滅性的激情旋渦中,過早地終結於可怕的精神錯亂、致命的感官迷醉以及瘋狂或自殺中。他們與時代毫無聯繫,不被同時代人所理解,如流星般閃耀着短短的光芒迅疾地衝進了他們使命的暗夜。他們不知道自己的道路和自己的意義,因爲他們只是從無限駛向無限:他們生命中的跌宕起伏几乎從不接觸現實世界。某種超乎人性的東西作用於他們內心,這種力量超越了他們自身的力量。他們感覺到自己完全陷入了它的控制中:他們不是聽命於自己的意志(在少數幾分鐘自我清醒的時刻,他們恐懼地意識到這一點),而是變成了依附奴隸,成爲一種更高之力——魔鬼之力下的中魔之人(在這個詞的雙重意義上)。
“魔鬼性”這個詞從古代神話宗教的原始觀念進入現代,已經經歷瞭如此衆多的意義與解釋,所以很有必要賦予它一個我個人的解釋。我用“魔鬼性”一詞指稱那種原始的、本質的、人人生而有之的不安定,這種不安定將人驅逐出自身,使他超越自身,將他推進無限和本原之中。似乎自然將它從前的混亂中的一個不可轉化的不安定部分留給了每顆心靈,這個不安定的部分總是興奮而激越地試圖返回那個超越人性、超越感官的本原之鄉。魔鬼就像是存在於我們體內的酵母,一種膨脹着的、折磨人的、緊張的酵素,發酵了所有危險過度、心醉神迷、自我犧牲和自我毀滅的東西,而排斥了其他的安靜的存在。在大多數的普通人身上,心靈中的這個寶貴而危險的部分很快就枯竭耗盡了;只是在極少數的短暫時刻裏,在青春期危機中,在由於內心世界的愛情或生殖慾望而激動的時刻,這種躍然體外、熱情奔放和自我犧牲的東西纔會充滿預感地控制了市民式的平庸生活。
我把歌德的形象作爲這三個詩人兼魔鬼僕人的對立面提出來:我相信我需要一種強大的反面聲音,使我在描寫克萊斯特、荷爾德林和尼采時所推崇的他們身上所具有的激昂、狂熱與強勁的東西在價值意義上不會作爲唯一的或最崇高的藝術而出現。在我看來,正是他們之間的相互對立構成了最高級別的精神兩極的對立。
荷爾德林、克萊斯特和尼采身上最不容忽視的特點首先是他們與世界的缺乏聯繫。魔鬼抓住了誰,就把誰從現實中拖拽出來。三個人都沒有妻子兒女(就像他們的手足兄弟貝多芬和米開朗基羅一樣),都沒有房子和財產,都沒有長期的工作和穩定的職務。他們的天性是流浪的,他們是塵世的流浪漢,是格格不入的人、怪異的人、受歧視的人,過着全然不爲人知的生活。在塵世間他們一無所有,無論是克萊斯特、荷爾德林,還是尼采,都不曾有過一張自己的牀;什麼都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坐在租來的椅子上,在租來的桌子上寫作,輾轉於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房間。他們從不曾安家立業,連愛神也不願長期眷顧他們這些把自己獻給了善妒的魔鬼的人。他們的友誼脆弱易碎,他們的地位喪失殆盡,他們的作品無人問津:他們永遠處於虛空之中,又永遠只落得虛空。他們的生命像流星,像不安地旋轉着、墜落着的那種星;而歌德的生命卻畫出了一道清晰、完滿的軌跡。歌德穩穩地紮下根來,他有妻子、有兒女,衆多女性環繞裝點着他的生活,爲數不多但卻忠誠的朋友們充實着他的每一小時。他住在寬敞富裕的房子裏,房子裏擺滿了珍奇的收藏,他有地位、有身份,是樞密顧問和大臣,世間所有勳章都在他寬闊的胸前閃閃發光。在他身上,人間生活的重力不斷增長,正如在那三個人身上精神的飛翔力不斷增長一樣,所以,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的本質變得越來越牢固和穩定(而那三個人的本質卻變得越來越飄忽,越來越不穩定,他們像被追捕的野獸一樣在大地上奔逃)。他在哪裏,哪裏就是他自我的中心,同時也是民族的精神中心;他穩穩地、安定人心地統領着世界;他與世界的聯繫不僅限於與人的聯繫,而且還擴及植物、動物和石頭,並由此創造性地致力於對自然科學的研究。
歌德的一生是唯一一種對世界的戰略性勝利,而那三個人卻在雖富有英雄精神但卻毫無計劃的戰鬥中被世界所威迫,不得不逃進無限之中。爲了能夠超凡脫俗,他們必須用暴力掙脫塵世的束縛——而歌德不用離開塵世一步就可以到達無限:他慢慢地、很有耐心地把它拉近自己。因此他的方法完全是資本主義的:他每年都存儲相當一部分經驗作爲精神收益,年底時,他像個精細的商人一樣將之整理登記到“日記”和“年鑑”中,他的生命賺取利息,就像田地收穫果實。而那三個人管理收支時卻像是賭博者,在一種對待塵世的極其漫不經心的態度中,用他們的全部生命、全部存在孤注一擲,無止境地贏,無止境地輸。經驗對於歌德意味着生存中最根本的東西,對於他們來說卻毫無價值:所以他們從痛苦中除了愈加強烈的情感外什麼也沒學到,他們像是幻想家,像是神聖的局外人一樣迷失了自己。但歌德卻是個不斷學習的人,生活之書對於他就像不斷鋪展開的新作業,必須認真地、一行行地用勤奮和鍥而不捨來完成。他永遠覺得自己是個小學生,直到後來纔敢於說出那句神祕的話:“我已學習過生活,神呵,限我以時日吧!”
而那三個卻認爲生活既無法學習也不值得學習,在他們看來,對於更高一級的生存的想象要比所有對舊感覺的依戀和感性的經驗更重要。天資沒有賦予他們的東西,他們自然不能擁有。他們只從天資那光芒四射的內容中取得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只允許自己從內心裏被狂熱的情感所激動和興奮。火變成了他們的基本元素,燃燒變成了他們的行動,而這種鼓舞了他們的似火激情則摧毀了他們的一生。克萊斯特、荷爾德林和尼采在生命終結時比開始時更加孤獨、遺世和寂寞,而歌德的每一分鐘都比上一分鐘更加富有。在這三個人身上,不斷強勁起來的只是魔鬼,不斷增加的只是佔據了他們的無限:這是一種美麗的生活之貧瘠,又是一種不幸的貧瘠之美麗。
天才們雖然具有最內在的相似性,但截然不同的生活觀卻使他們對現實採取不同的價值評判。每個具有魔鬼天性的人都蔑視現實,認爲它有所欠缺,他們始終都是——荷爾德林、克萊斯特、尼采,各以自己不同的方式——現有秩序的反抗者、叛亂者和叛逆者。他們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將自己的毫不動搖與毫不妥協堅持到死亡,堅持到毀滅。他們由此而成爲(壯美的)悲劇人物,他們的生命則成爲一場悲劇。相反,歌德卻獲得平衡與和諧。他帶着一種人們只能稱之爲順從的感情臣服於生活,將生活看做是一種更高的,甚至是最高的力,一種在任何表現形式和任何階段中他都尊崇的力(“生活,不管它是怎樣的,它總是好的”)。對於那些被痛苦折磨的人,那些被追趕者、被驅逐者,那些被魔鬼拖出塵世的人來說,他們只認識無限,以及通達這一無限的唯一道路——藝術。因此他們認爲藝術高於生活,文學高於現實;他們像米開朗基羅一樣穿過千千萬萬的大石塊,狂怒地、陰鬱地錘錘打打,懷着越來越狂熱的激情,穿過自己生命中的昏暗坑道,奔向那塊閃閃發光的、他們在夢境深處感覺到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