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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朗峯海拔4807米,雄踞於法國上薩瓦省阿爾卑斯羣山之巔,終年積雪,雲繚霧繞,傳說山魅隱伏其中,神祕莫測,自1786年起引勇者登攀,時有人葬身冰川而無悔。然而,法國的登山運動還是在勃朗峯日益發展起來。1924年,冬季奧運會在位於勃朗峯一隅的夏莫尼市舉辦,使那裏成了歐洲的冬季體育運動勝地。年復一年,人們競相前來登山滑雪,樂此不疲。
但是,去年冬天再到勃朗峯經過白谷和菠鬆冰川時,熟悉此鄉的常客已見不到勃朗峯耆宿莫里斯·艾赫佐格的蹤影,2012年聖誕節前夕,這位傑出的登山運動家與世長辭。
高山之戀——
鮮血獻給心愛神女
艾赫佐格可謂“勃朗峯之精靈”。他生前所以選擇寓居勃朗峯的菠鬆冰川,乃是他登山情結之所寄,19世紀上半葉英國一支登山隊攀登勃朗峯。因氣候惡劣,遭遇雪崩,3個領頭的嚮導被捲進200米遠的裂隙中殞命。100多年後人們纔在菠鬆冰川裏發現了3人留存完好的遺體。菠鬆冰川遂成勃朗峯天塹。艾赫佐格年輕時就是從這裏開始他的登山生涯的,後來聲名鵲起。他不畏險阻,忍受勞苦,攀至勃朗峯頂,邂逅傳說中的衆位仙子,跟“潔白女王”神交,情濃似巫山雲雨。其實,正如歐仁·鮑狄埃在《登攀》一詩中所說,登山是“爲人類的思想吸收新鮮空氣”,“從高峯放眼寰宇”,這正是艾赫佐格的胸懷,一種並非以勃朗峯巔爲止境的探索。
1950年6月3日,31歲的艾赫佐格以頑強的意志克服酷寒缺氧的艱辛,出人意料地從尼泊爾一側攀登上了喜馬拉雅山羣巒中的安納普爾納峯,即海拔8091米的“庫塘峯”,亦稱“神女峯”。艾赫佐格以高盧子孫的浪漫秉性,坦露心境道:“談我的初戀,那是一座高山。遠看上去,山的峯頂宛如美女的酥胸,有一種莫可名狀的魅力,誘人去撫摸那危聳的乳峯。我攀上了潔白無瑕的神女峯,得到了平生最大的滿足。我把自己的鮮血奉獻給神女,在她的懷抱裏獲得了永恆的生命,或曰‘靈魂不滅’。當我們離開塵世時,這種精神會再現於子孫身上。那次登山,嚮導是舍爾巴喇嘛……臨別時,他寫給我一句贈言:‘您經受了莫大痛苦,定能獲得重生’。”喇嘛期望艾赫佐格能獲得“重生”。可見,神女峯崔嵬酷寒,登山者冒了生命危險。他自己也談到把鮮血獻給了心愛的神女,指的是自己在山巔凍僵手足,被截斷十根手指和雙腳趾骨,爲“高山戀”付出沉重代價。
驚世壯舉——
提振法國民衆士氣
從勃朗峯到神女峯,艾赫佐格創下世界登山史紀錄。他衝破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海拔8000米高度,當時震撼了整個世界。各國報刊都用頭版刊登他在安納普爾納峯頂用冰鎬搖動法國三色旗的照片,大振法蘭西的民族士氣,而這恰是法國二戰後重建所最需要的。艾赫佐格在爬着阿拉維巫女黛萊絲的天梯登上直插雲霄的神女峯、飄飄欲仙的那一刻,就悟到要將此“自我發現”與法蘭西的復興聯繫起來,把個人與民族的命運形神契合。他後來回顧那次壯舉,對《費加羅報》記者說:“決定和完成那次登山的精神,只能在當時的環境裏去理解。我們當時年輕,在二戰後的歲月裏孕育着巨大的希望。我們曾被束縛,法國經受了苦難,我們登山的成績應歸功於整個民族。在攀登冰封的高山時,我們不能考慮自己,而是心繫祖國,想着自己所代表的青年一代。”他還強調說:“那次心靈奇遇後,我每天都在尋思可以傳播開來的精神價值。”
艾赫佐格出身貴族,始終是個“精神貴族”。二戰期間,納粹佔領法國,像拉羅舍爾、布拉齊雅克和塞利納等一批法國文壇才子道德沉淪,與侵略者“合作”,而艾赫佐格卻懷着滿腔愛國熱忱,參加阿爾卑斯輕裝兵營,在勃朗峯下英勇抗戰。法國解放後,由當時的文化部長、著名作家馬爾羅推薦,艾赫佐格擔任了戴高樂政府的青年與體育部長,爲“大衆體育”殫精竭慮。他強調人類要“身心和諧”,自己以身作則,雖然手腳傷殘,仍堅持在勃朗峯滑雪、游泳,還打網球和高爾夫球,不失樂觀情趣。
中國情結——
爲北京申奧鼓與呼
1997年夏,我在國際奧委會組織的洛桑“體育文化論壇”上同艾赫佐格結識。那一回我應邀發表演講,依據《道德經》中的哲理對奧運會“更快、更高、更強”的格言提出質疑,引起坐在我身邊的艾赫佐格心中共鳴。他接着發言,支持我關於“更高”不是“跳得更高”,而是要在“天無涯,地無邊”中探索“更高的精神境界”的觀點。天涯遇知己,我從而在整個論壇期間幾乎成了他形影不離的密友,往往懇談不覺時移。從同他的密切接觸中,我覺得艾赫佐格是少有的對中華民族毫不抱偏見的法國人。他明確表示不贊成西方用英國人埃佛爾士的姓氏來命名世界屋脊最高峯,指出西方人延宕至今的偏執沒有準確的歷史根據,應該接受中國爲之正名,改稱“珠穆朗瑪峯”。
艾赫佐格曾兩度訪華,1964年到北京是爲戴高樂總統承認新中國、實現中法建交鋪路盡力。1993年9月下旬,中國第一次申辦奧運會,艾赫佐格作爲法國委員,在蒙特卡洛最後表決時投了中國一票,並對兩位非洲委員關鍵時刻突然轉向,致使他的願望落空深表遺憾。接下來幾年,他再度以國際奧委會榮譽委員的資格,支持在北京舉辦奧運會,可見其“中國情結”之誠,更展示他堅持在現代奧運中東西方各民族一律平等,主持國際正義的寬闊博大襟懷。
如今,斯人已逝,在勃朗峯下託體同山阿。作家讓·道赫墨鬆稱頌他爲“難能可貴的英雄,是極少數聞名全球的法國人,有出奇的勇氣”。現任法國總統奧朗德在唁電中讚揚他“爲法國的自由與尊嚴作出了貢獻,永在全民集體的記憶裏”。
作爲艾赫佐格的中國朋友,我重新翻出他生前寫的《安納普爾納峯,突破海拔8000米》(見圖)一書,神馳他在勃朗峯的菠鬆冰川故居,想起在洛桑他專門來跟我告別的情景。本來,彼此“握手言別”乃人之常情,可他沒有手,只得微笑着揮臂離去,彷彿留下他那句令人難忘的話語:“登山短暫,精神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