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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在魯南家鄉的一所郊區中學教書。那時師範剛剛畢業,才十九週歲,就參加了工作。本來,如果努力也可以通過考試參加學校的推薦去讀大學,但是因爲家裏窮,只能作罷。記得畢業前的一個下午,我父親從農村跑到城裏來,交給我一輛從二手車市場上買來的自行車,然後頭也不擡就走了。回家之前,他告訴我說:“這輛自行車是花三十塊錢買的,可能是賊偷來的,要謹慎。”然後又說:“你想參加魯迅文學院函授的主意還是算了吧,我找鄰居去借錢,沒有借到。”
我於是老老實實去上班。當時,同學們絕大多數都被分配到農村小學去教書了,我因爲是優秀畢業生,也有一點關係,就分配到郊區教初中語文。城鄉結合部很難招到特別優秀的學生,調皮搗蛋的傢伙卻着實不少。
我的一個學生,父親是個小包工頭,在外領着小三單獨生活,把原配和三個兒子都丟在一邊不問。小傢伙一點學習的心都沒有。按照慣例,我請家長來談談,沒想到來的竟是個頭髮花白的中年婦人。別人都說他們家很有錢,沒想到他們竟然落魄到這個地步。面前的這位母親,提起兒子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我們幾個當老師的也跟着暗暗心酸。
後來就習慣了教書的生活。再後來,交了一批“狐朋狗友”。說是“狐朋狗友”,其實是心裏頭比較能夠聊得來。我同宿舍的幾位朋友都是師專畢業,眼界自然比我開闊。其中一位是學美術的,我素來敬仰。
一天晚上,我們幾個人去市裏喝酒。傍晚的時候,騎着自行車回單位。記得當時沿着一條小道,我們騎行了很久。那時暑氣還沒有散盡,天剛剛黑。那位學美術的哥們兒一聲不響就下了車,他跑到一戶人家門口,從那端來兩盆菊花。雖美其名曰“端來”,其實是順手牽羊。晚上,這個傢伙就把菊花放在畫案子上,一心一意地畫起菊花來。我們幾個人,有教數學的、教英語的,站在一邊對着那幅畫評頭論足。
青春是寶貴的,因爲它非常短暫。剛剛走出校門的毛頭小夥子,在頭腦還沒清醒過來的時候,自然會搞一些不靠譜的傻事。那一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們一幫人去附近小飯館裏喝閒酒。大家點了六個菜,然後是一瓶蘭陵大麴。照例是搞藝術的那位,用筷子撬掉瓶蓋,給大家的杯裏滿上酒,我們開始痛飲。吃喝完以後,再次回到單身宿舍。我發現他口袋裏鼓鼓囊囊的,問他,只見這老兄慢慢從口袋裏摸出一堆小碟子來。然後大家都笑了。那堆小瓷碟子,後來就成了舞文弄墨的“硯”。
這類小把戲,其實是沒有辦法擺到檯面上來講的。到小飯館弄幾個小碟子,與其說佔便宜,不如說是在想辦法出個洋相,贏得大聲喝彩。後來,我們在逛街的時候,做過一次真正的傻事:在一個路邊攤,我們順手牽羊了一位大媽的襪子。被她老人家當面臭罵了一頓,那天下午,我突然覺得這種玩世不恭實在可恥。
青春是盲目的。有時候明明傷害了人家,反而覺得刺激有趣。張賢亮在《綠化樹》裏曾寫到章永璘騙老鄉的蘿蔔吃。章是個前勞改犯,他先問了價錢。老鄉說,蘿蔔一塊六一斤,土豆兩塊錢一斤。然後,精於計算的城裏人章永璘突然兜出一個“別人都是三斤土豆換五斤蘿蔔”的缺德陷阱。習慣了線性思維的老鄉馬上順口就來:“你要有三斤土豆,我就換給你五斤蘿蔔……”章馬上動手,先買人家三斤土豆,然後把土豆又丟給對方,要五斤蘿蔔。很輕鬆就得逞了。
阿城在《遍地風流》的序言裏說:“青春這件事,多的是惡。這種惡,來源於青春是盲目的。”他說得或許過於殘酷,讓人不禁想起了我們自己,我們那齜牙咧嘴、不堪回首的年輕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