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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新週刊》2010年推出“民國範兒”封面專題爲標誌性事件,最近幾年,對民國八卦津津樂道的回顧、解讀和書寫,熱度一直不減。
多半是由於,民國時代是被歷史截然劃界的另一個時代,具備足夠的心理和時間距離可供遙遠地瞻仰愛慕。同時,民國距離當下的時間又相對較近,有足夠多的文字記載和影像,有仍然健在的親歷者回憶記錄或被訪問,而這一切,都是支撐想象的支點。
然而同樣幾十年時光,在不同作者的筆下,在公認史實的骨架上形成的,卻常是大相徑庭的兩般形容面貌。書中當然有事實,卻只是“事實”這頭大象的耳朵或尾巴。像是有本書中作者言之鑿鑿:某當事人親口對他如何說,在信中怎樣寫……然而,那就是事實的鐵證嗎?誰又未曾隨便扯個藉口搪塞好奇的看客,或是在諸多理由中挑出最無關痛癢的那條向他人交代,一千年前的事情如此,數十年前的事情如此,昨天的事情仍然如此。年齡愈長,經歷愈多,愈覺所謂“信史”像物理課本上的“理想狀態”——存在,卻幾乎不可觸摸。正如那句歌詞:“這事那事都不得已,中間經過沒人知。”
雖有如此悲觀的看法,卻無礙於我懷着一顆八卦之心一口氣讀完了閆紅的《如果這都不算愛——胡適情事》。“大名垂宇宙”的胡適先生,婚姻愛情也儼然一部長篇電視劇的題材:孝順兒子奉母命娶了沒受過教育的小腳太太,一生有一位紅顏知己,幾段短暫恍惚的戀情,最終和小腳太太相濡以沫白頭偕老……一切情節都完美無缺,每個角色都恰如其分。要完全不受這套電視劇版本的情節影響,並不容易。而《如果這都不算愛》中,作者閆紅在書中自稱要做“八卦界的柯南”,把前人已經解讀許多次的胡適婚姻愛情寫出了新意。
新意在於書中立論所依,全來自一手材料,主要是胡適和親友間的來往信件。一手材料不是情節邏輯嚴密的小說,常有矛盾之處,發現這樣的矛盾,需要埋頭故紙堆下鉤沉索隱的笨功夫。比如書中提到新婚的胡適給妻子寫了一封家書,信中有“窗上的月亮正照着我,可惜你不在這裏。”這樣情意綿綿的句子,然而僅僅五天後,他就又給族中親戚寫信說“吾之就此婚事,全爲吾母起見……”作者閆紅對這兩封自相矛盾的信做出了自己的解讀,是符合人情世故的,可以說服讀者的解讀。而那個埋藏在時間深處當事人內心深處的真相究竟是什麼?作爲讀者、旁觀者,也只能相信自己選擇的真相。美劇《尼基塔》裏有句沉痛的臺詞:“只有你願意相信的事情纔是真相。”
在這本書裏,作者閆紅是好惡分明的,胡適的幾位女友中,她對重視精神世界個性飛揚的女畫家韋蓮司明明白白的欣賞,對書信裏滿紙爲賦新詞強說愁的曹誠英掩飾不住的輕視躍然紙上。而對胡適情事裏幾處前人以訛傳訛的所謂“定論”有理有據條分縷析的反駁證僞,更處處可見作者的聰明通透和敏感細緻。在對傳奇的回顧中,我們還看到了解讀傳奇的人。
作者閆紅在自序中寫:“早年喜歡微醺的感覺,現在,我更願意清醒地醉生夢死。”因此,她寫出了一本清醒到悲涼的書,悲涼在於書中沒有壞人,主角秉性善良學貫中西公認情商極高。這樣律己甚嚴的人偶爾不小心流露出的涼薄自私軟弱,才最讓人心灰意冷。而對於這樣的結論,閆紅又寫:“我可以說,真相,其實才是一個人的本質嗎?離開這個,不管你對一個人如何傾倒,你愛的,都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模糊影像,跟這個人無關。”
在傳奇裏我們看見了誰?一開始我們看見了一個腳踏七色雲彩的蓋世英雄,而最終我們看見的是自己,曾經把浪漫的金甲聖衣披到傳奇主角身上的自己,如今拿起手術刀解剖傳奇的自己。清醒是好的,然而,在千瘡百孔的真相面前淒涼的、悲憫的、退而求其次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感情,是喜歡,是習慣,是“就算他是個老朋友啊,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的不捨。如果說這是愛,那麼它是愛之一種。另一種全心相信絲毫不打折扣的,也不能說它不是愛。這後一種愛之所以難得,正因爲全心相信無憂無懼的難得。那種愛的純淨璀璨恰如鑽石,和鑽石那碳的本質實在並無關係。在傳奇面前,還有什麼比沒頭沒腦鬼迷心竅的“信”更接近於“愛”的呢?閆紅這本書的書名借用在這裏,其實也算恰如其分——《如果這都不算愛》。
《如果這都不算愛——胡適情事》,閆紅/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
□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