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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人物】
趙凱生北川老縣城保護工作指揮部工作人員
周儉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副院長
晉超綿陽市旅遊局產業規劃發展科科長
黃芙美北川縣曲山鎮任家坪村村民
高粒原北川老縣城遺址講解員
段禹農東河口地震遺址公園規劃設計師
何先通青川縣紅光鄉東河口村村民
王均成青川縣紅光鄉東河口村村支部書記
何元龍青川縣紅光鄉東河口村村民
肖達上海同濟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都江堰分院院長
徐康志汶川縣映秀鎮漩口中學教師
【正文】
解說:龍門山斷裂帶,沿着四川盆地的邊緣,從西南向東北延伸,長達500公里、寬70公里,這條深藏地下的巨大裂縫,歷史上就並不安分,有資料記載的近800多年裏,它就引發了25次破壞性地震。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年4月20日發生的雅安蘆山縣7級地震。
而這條斷裂帶引發的最大地震是5年前的汶川大地震,震級8級,近7萬人遇難,而受傷的人數達到37萬。過去5年裏,人們努力修復着受損的家園和生活,但有些地震遺址在重建中被特意保留了下來,汶川地震五週年,《新聞調查》走訪斷裂帶沿線的一處處地震遺址,探訪和遺址相關的人們的生活。
記者:北川,是地震之後唯一一個整體異地重建的縣城,因爲老縣城在地震中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在地震之前,這裏常年居住的有兩萬六千多人,其中超過一半的人在地震中遇難,百分之九十的家庭痛失親人。回頭看北川的歷史,它是治水英雄大禹的故鄉,從遠古時候起就已經有人在這裏居住,而在2008年5月12號下午的2點28分,它作爲人類居住地的歷史忽然中止,今後,它將作爲國家地震遺址保存。
解說:北川老縣城座落在羣山環抱當中,這座依山傍水的小城鎮曾被譽爲風光秀美的人間天堂。然而,地震提醒着人們美麗風景的另一面,可能就是災難的風險因爲它往往是地殼運動活躍的結果,北川爲什麼會在地震中受傷如此慘重。從老縣城遺址裏能夠看到答案,斷裂帶從老縣城中間穿過,四面環山的地勢又註定了一旦地震來臨,就會引發山崩、泥石流等次生災害一併襲擊腳下的小城,地震雖然已經過去了5年,次生災害依然持續威脅着遺址的安全,甚至改變着遺址的面貌。
趙凱生(北川老縣城保護工作指揮部工作人員):我們現在目前看到的建築,整體看到的老城區不到三分之一了,當初地震的時候,第一時間可能將近一半的建築被埋了,後來又堰塞湖泄洪,魏家溝的泥石流下來又把處在下層的建築埋下邊了,現在看見的建築幾乎都是在三層樓以上的。
記者:這三分之一也只能看到三層樓以上。
趙凱生:對,整體擡升了十米左右。
解說:地震後,遺址的各個方向都被次生災害包圍。5年來,遺址保護部門安裝了1萬多平米山體防護網,修起了近30座攔砂和防洪的堤壩,然而這些還不夠,地質災害治理工程還在繼續進行,這些努力目的是儘可能保持遺址的完整原貌,這是北川老縣城遺址規劃方案的核心原則。
周儉(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副院長):這麼一個難得的地震遺址,整個縣城在全世界來講是唯一的,我們覺得還是把它整體保留,而且我們採用最小干預的措施,最小干預就是儘可能保存它原有的樣子、原貌,對的。我們的遺產保護,以前光注重一些最高端的,皇宮、教堂,但是我們老百姓自己工作的場所、生活的場所,難道就不應該保留給我們的後代看嗎?
記者:民間的記憶。
周儉:它代表的不是我們所謂的上層階層,而是平民大衆。
解說:殘損的大禹雕像仍然保持着地震瞬間的模樣,遺址裏的樹木都是地震前原有的,它們曾經陪伴着老北川人的生活,如今,它們繼續看着遊客走過。規劃者認爲,儘量保持遺址的原貌是對民間記憶的尊重,也最能體現遺址的價值。
周儉:很多的人在這裏遇難了,對他的親人,留下來的親人來講,它有一種緬懷的意義;第二方面,可以引起一些反思。
記者:反思是指哪方面?
周儉:我們現在很多的城市建設,有的時候會忽視一些自然條件,對於人類生存環境的一種制約和影響,人爲地改變自然的環境和自然的地形地貌是非常多的,把有些山頭推平、河流改道也是應該有一個反思,我們怎麼樣和自然和諧地相處。
記者:原來有一句話說人定勝天,在當年的很多時候是作爲一種正面的精神把它給提出來的。
周儉:現在我們覺得應該是因地制宜,因地制宜是最重要的。這個地方適宜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適宜做什麼就不要做什麼。有過議論,在80年代的時候,希望北川這個縣城,就是我們現在老縣城的位置能夠搬遷,但是因爲各種原因沒有搬成,如果這個故事大家都能夠了解的話,其實大家也會有個反思。
解說:北川老縣城經過幾年的工程治理在2011年向公衆開放,它的開放也引來了爭議。一個傷痛之地變成參觀旅遊的場所是否合適,一直有不同的聲音,我們想知道當地人對這個問題怎麼看呢。
記者:有人就認爲說,這樣的一個地震災難的遺址現在用它來帶動旅遊,來發展經濟,這不是出售災難,發災難財嗎?我想您肯定聽過這樣的議論。
晉超(綿陽市旅遊局產業規劃發展科科長):如果沒有人和遺址的互動,這個遺址好像是不存在一樣,它價值何在只有通過參觀遊覽,人才和這個歷史打交道。
記者:您覺得遺址的價值也是要通過有人來看才能發揮?
晉超:對,歷史最怕的是什麼?是被遺忘,一旦被遺忘了,它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們來了,他們就回憶到那段歷史,這也是一種保護,這種保護的意義和價值,不亞於對老縣城的實物的保護。
記者:就是說覺得來看的這些人,他也是一個保護的參與者?
晉超:對,每一個人他的心靈的參與,我覺得這個可能纔是最本質的,最根本的。
解說:晉超說,2008年北川災後重建規劃就確定了以旅遊爲主要產業。在他看來,有人來參觀遊覽,歷史才能被記住,遺址的價值才能實現,遊客到來自然會帶動旅遊服務業,對當地居民也是實際的幫助。
晉超:北川原來主要是靠農業,地震以後很多土地滅失了,他得生存,對老百姓來講就是生計的需要,所以我覺得這個沒什麼不對。
解說:在緊鄰遺址的任家坪村,不少居民的生計都和遺址相關,有的做起了遊客的生意,有的在遺址區務工。王述木,泥瓦工,兒子是北川中學學生,在地震中遇難,所幸的是女兒倖存了下來,現在他在老縣城遺址裏打工養家,地震後頭兩年,他的妻子黃芙美曾經在北川中學門前擺攤補貼家用。
黃芙美(北川縣曲山鎮任家坪村村民):我們家裏因爲經濟條件也差,女兒在讀大一,她說媽媽我想要個電腦,最後我就逼得沒法,實際上我很不願意去擺那種攤。
記者:我想肯定還是挺難受的。
黃芙美:因爲知道傷心的地方,確實不想去,但是又沒法,我就只給她了掙個電腦錢,也就沒去擺攤了。
解說:地震後,北川新縣城選址在了20多公里外的安昌鎮,這裏生活的絕大多數人都有親人或朋友在老縣城長眠,現在他們大多隻會在清明等紀念日回到老縣城祭拜。但是,也有一些人每天要和遺址相見,例如這個叫高粒原的女孩,她在老縣城遺址擔任講解員。
記者:你自己報名回來的?
高粒原(北川老縣城遺址講解員):我自己過來的,畢竟我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還是感覺就像在回家的那種感覺,我外婆在地震中遇難了嘛,然後每天回來我覺得,還是能夠感覺到好像她就在身邊,能夠看到她的那種感覺。
記者:你看今天我和你一聊這個話題,你就會又激動了。
高粒原:對。
記者:當時你有沒有擔心,我在這兒工作會不會時常讓自己難受,心裏這種情緒又被勾起來?
高粒原:當時當我第一次過來,在這邊進行講解的時候,就是第一次給客人講的時候,就根本可以說是沒有辦法講,客人還是挺好的,就陪着我一起哭嘛。現在就是說時間長了以後,自己的這個情緒還是能夠有一定的控制,你會想到現在的生活,然後我現在每次到那個地方,我就會想我兒子,然後我心裏就覺得,我現在好好地活着就是對我們離開的人最好的一個方式。
記者:兒子多大?
高粒原:半歲。
記者:剛出生。
高粒原:對,挺可愛的。
解說:高粒原說她喜歡這份工作,只是有時候有些參觀者的表現讓她不太好受。
高粒原: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在這邊說話特別大聲,還有甚至於在這邊哈哈大笑的那種,我看到那種心裏就特別難受。
記者:我也是看到不少的地方還有那種提示語。
高粒原:對,畢竟這個地方是很特殊的一個地方。
周儉:任何一個旅遊環境都需要每一個遊客,他自己應該心裏有一個定位,非常清楚我在這裏什麼可以表現,什麼不可以表現。
記者:整個遺址的氣氛可能也是由每個人的心態,每個人的表現來構成的。
周儉:對,我是這樣來看待這個問題的。
解說:遺址的氛圍,取決於每個人,而每個人在遺址能看見什麼,取決於自己的內心。
記者:這裏是青川縣的紅光鄉。5年前,這座山谷裏有一個叫東河口的村子,地震發生的時候從山上崩塌下來的1800萬方石頭和泥土,在80秒的時間裏掩埋了這個村子,780人遇難,周圍的山河地貌也因此改觀,這是512地震中間唯一一個整體消失的村莊,現在這座看起來很平靜的山谷其實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地震遺址。
解說:5年前,《新聞調查》拍攝過東河口剛地震後的景象,當地人形容半座山在地震中飛了起來,落在河谷裏、河流改道,200多戶人家瞬間被壓在了地底,沒有任何救援的可能。如今,這裏變成了東河口地震遺址公園,這裏不像其它的遺址能夠看到房屋的廢墟、道路的遺蹟,你只能看到崩塌斷裂的山體、滾落的巨石,如果沒有人告訴你你根本看不出這裏曾經有一個村莊存在過。地震之後勘測得知東河口村被埋在了地下110米深的位置。現在,在空寂的山野間,只有一羣羣挺立的木架格外顯眼,它們是用來標誌東河口村過去的位置。
記者:這個是一個設計嗎?
段禹農(東河口地震遺址公園規劃設計師):這個也算是一種設計,是大家的設計,當地的老百姓由自發而起的因爲他們的很多鄉親被掩埋在下面遇難了,那麼活着的人就找他們的記憶,他們覺得在這兒,然後做了一些標記,他們當時從垮塌的房屋,這個就是川北民居用的建築材料。
記者:這是房樑是吧?
段禹農:房柱、房樑,包括下面還有很多處,都是說那是哪一戶哪一家,張家、王家,他們是這種表述方式。
解說:東河口村原來都是傳統的木結構川北民居,這種十字形的房樑叫做穿鬥結構是川北民居的特點。
地震後,村子蕩然無存,有幸存的村民憑着記憶在自家的位置做上標記以便來尋找祭奠,遺址設計時就延續了這種形式,把附近殘存的房樑收集起來樹立在過去有人家的地方。
在遺址的中心設了一座祭奠平臺,上面建起了一面紀念牆,刻着整個青川縣4000多名死難者的名單,名單包括了無法確認身份的死難者,還有還沒來得及起名字的孩子,就刻上小名。
紀念牆旁邊有一家小店,是遺址區裏唯一的商店,店主人何先通就是東河口村人,地震時他在山西打工,孩子在成都上學,父子倆倖免於難,而他的妻子、兄弟等12位親人全部遇難。遺址公園修建時,這個位置按規劃有一家花店,老何主動要求來經營,因爲這個位置對他有特殊的意義。
何先通(青川縣紅光鄉東河口村村民):我們的家就在這個鋪子下面。
記者:就這個位置嗎?
何先通:主要的親人們他們也就在下邊。
解說:小店的正下方110米就是老何原來的家,小店旁的紀念牆上也有老何親人的名字,小店開張後,每天進回鮮花來老何都會在刻着妻子名字的地方先放上一朵,這個習慣已經持續了4年。
何先通:她的名字在那兒,我就感覺到她人也在那兒,你都不給她放一支在那兒,我就對不起她,我說實在話,她活着的時間,我就少陪着她,現在我倒有時間陪她了,就是跟她沒法說話。
記者:地震前,你是出門去打工,爲什麼地震之後,反而不走了?
何先通:我老婆,她原來就是守家的人,給我的感覺就是說我以前沒有守好這個家,現在反而地震了過後,我就來守家。
記者:旁人有的可能不大好理解,他會覺得這個地方是個傷心地啊。
何先通:恰好是反的嘛,是傷心的地,它傷了你的什麼心了呢?這個地方不是我痛恨的傷心,這個是有牽掛的傷心。
解說:遺址公園建好後,由於老何的小店就開在遺址裏面,他成了村民中和遊客打交道最多的人。不少遊客會向他問起原來東河口村的情況,也難免會問起他家的情況。
何先通:好壞的話他都會問,問起家裏、問起這些。
記者:你介意嗎?
何先通:我不介意,他們該問我,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我現在又處在這個位置,人家不問我問誰?實際上我給他們說一些這些,我的心裏還是比較好受一點,多一個人感受,他就感受到地震對人、大自然對人的生命在那一瞬間是顯示得好脆弱,自然災害過後要珍惜生命,好些生活。
解說:選擇留在家鄉的不只是老何,東河口村倖存的有600多人都是地震時不在村裏倖免於難,地震破壞了大量土地,這麼多人難以生存,政府起初把他們安置到了其它地方,但不少人不久後就自己又返回了東河口,最終在家鄉建起了新的村莊,取名叫故事村,村子就在遺址旁邊和親人長眠的地方遙遙相望。
王均成也是地震前在外地打工,地震後反而回到了家鄉生活,還成了故事村的村支書,我們來的這一天,他們家正請來了木工爲老人做壽材。
王均成(青川縣紅光鄉東河口村村支部書記):風俗習慣嘛,一般情況下就是老人還在的時候,就得把這個棺材做好了。
記者:爸爸媽媽是準備在這兒養老了嗎?
王均成:對,現在我們這個地方留下來的,特別是這一撥老人,他是絕對不願意出去的。
解說:地震中,東河口村的村幹部全部遇難或重傷,王均成的父親王天才在村裏是頗有聲望的老人,他站出來帶頭組織村民自救,王均成從外地趕回來後,就讓父親休息,自己接手工作,後來被正式選爲村支書。
王均成:我們回來的時間是無數撥的運救災物資的志願者都往這裏趕,其實我也非常感動。當時我在車上就是這樣說的,我說回去,這麼多的人都去救援去了,我們是本地人,憑什麼不回去呢?
記者:但這個地方其實災害也很多,還要再住在這兒嗎?
王均成:要啊,他的心態就是這個樣子的。當時政府出了很多政策就是喊大家外遷,老百姓總覺得一個是親人被埋在這裏了,一個是故土難離,如果說我們這個地方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如果還有地方建房的話,我認爲可能會留下三分之二來。
解說:這次來東河口,我們還想尋找一位叫何元龍的村民。2008年,我們曾經在這裏遇到他,當時他正在自己家原來的位置徘徊尋找親人的遺物,地震時他和孩子出門在外,其他的家人全部遇難。
同期:皇天不負苦心人,找我老婆衣服找到一件,出了這麼大事,說這些不起作用了。
解說:5年過去了,他過得怎麼樣?我們在村裏打聽,村民們說他搬到綿陽去住了,沒想到就在我們採訪期間,何元龍碰巧回來看看,我們又遇上了他。
何元龍(青川縣紅光鄉東河口村村民):我從這個地方上來的。
記者:你從這兒走上來,我們在這兒碰到的你?
何元龍:對,那個時候路還在這兒嘛,路在這個邊上。
記者:這兒都是路是吧?
何元龍:對,路在這個邊上。
記者:我聽他們說,你搬到外地住去了?
何元龍:我們的宅基地和田地全部在下面和那座山上,不可能在那裏再起房子了,就只有出去,買出去,只是說不是自己的地方,再有好好的家也忘不了這個地方,經常都要回來看一下。
記者:經常回來?
何元龍:對,經常回來,掛念嘛,因爲他們在這個地下,隨時回來轉一圈,看一下嘛。
記者:將來怎麼打算?是就在外地了?
何元龍:有條件就要回來。
記者:一有條件能夠回來就要回來,還是有條件就想在家鄉住?
何元龍:還是想在家鄉住。
解說:雖然家鄉已經面目全非,但東河口人還是不願意離開,他們寧願生活在遺址旁邊守在逝去的親人身邊,對遊客們來說,東河口村的災難是一個故事,而對當地人來說,這故事就是他們的生活,在別人眼中,這裏是地震遺址,在他們眼中,這裏是他們的家。
這裏是汶川大地震的震源點,當地人叫它牛眠溝。今天,從牛眠溝向外望去,山川城鎮已經恢復正常的面貌,但如果細看,你會注意到它百花大橋遺址。5年前,從溝裏爆發的地震波首先就襲擊了這座緊鄰溝口的大橋,將它粉碎性折斷,然後地震波穿過百花大橋,只用了一秒鐘就抵達了3公里外的映秀鎮。
記者:5年後再到映秀,我們幾乎要認不出它了,這個距離震中點只有5公里的小鎮當年曾經是一片廢墟,通往外界的道路全部中斷成爲孤島,而現在,災難的氣息已經遠去,空氣中瀰漫着的是閒適和安逸。
解說:在這座花園式的小鎮裏只有走到這裏的時候,會讓人回想起過去,回想起5年前的那場地震這裏就是漩口中學遺址。
漩口中學的樓房有的佈滿裂痕、有的嚴重傾塌。但是,在震中映秀,它已經是受損最輕、傷亡人數最少的建築,也是唯一保存着相對完整形態的建築。最初,映秀鎮計劃以它爲主要代表保留一批遺址,但隨後出現了不同的意見,發生了一段激烈的爭議。
引發爭議的是一位法國建築師,他是曾經爲中國設計國家大劇院的保羅·安德魯。當時,映秀鎮邀請了安德魯、貝聿銘等多位建築大師來參與規劃。安德魯認爲漩口中學如果一直聳立在鎮中心會不斷勾起映秀人悲傷的回憶,他提出了一個方案:每年在漩口中學鋪上一層土將它逐年掩埋,最終變成一片綠地,他還專門給汶川縣政府寫來了一封信,標題叫爲了忘卻的紀念,信中說……
肖達(上海同濟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都江堰分院院長):他真的是那封信反映了我們當時的一種願望,就是我希望這個遺址可能將來就是一片綠地。
解說:映秀鎮的重建規劃是由同濟大學負責,肖達是這個項目的總規劃師,他和安德魯的想法很相似。
肖達:首先我們會想這個事情對留在這裏的人是不是一個好事情,到底他們自己願不願意整天看着這個遺址。
記者:你是傾向於安德魯的信他所表達的這個觀點?
肖達:對的,這個場所可能是永久的,但是這個場所呈現出來的狀態不應該是一成不變的,可能就變成綠地了,小孩可以上去草坪上玩一玩,可以去那兒曬曬太陽,不挺好嗎。
解說:當時,映秀鎮的不少居民,特別是漩口中學的家長和老師都很關心這場爭議,持兩種想法的人都有。
徐康志(汶川縣映秀鎮漩口中學教師):有些人主張不保留要好一些,我們有親戚娃娃因爲這場地震而失去了,所以看到它就會令我們傷心,但是更多的家長就覺得願意保留它。後來實際上過了兩三個月以後了,其實保留遺址就佔了主流了。
記者:爲什麼願意保留它?
徐康志:它在也是我們的一個念想,其實我覺得淡化最好的工具是時間而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一個實物。
記者:我看了安德魯的信,他有些話確實也說得很真切。
徐康志:這說實在的,我們要感謝這種觀點,他起碼是出於愛,起碼出於關心這些留下來的人,但是我非常欣賞易中天先生說的一句話:請你們相信,四川人是一羣豁達的人,他們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和他們應該面對的現實。
解說:爭論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採取了折中方案:漩口中學拆除了一些次要建築,保留了主體部分,保留的部分通過規劃手段來降低可能產生的心理影響。
肖達:我不會把居民放在邊上,這個是首先我從空間上做的一件事情,然後我們後來就在設計裏面,我們是希望通過綠化的隔離隔離並不是等於說完全把它撥開,我希望它是交融的,其實我在妥協,別人也在妥協。
記者:這種妥協你是覺得很遺憾呢?還是覺得這也是一個正常的事情?
肖達:規劃一直是多方觀點的妥協,因爲規劃真的很難說絕對的對和錯,設計師的主觀理念未必就是對的,很多時候如果說恰恰是妥協太少的時候,反倒會出現一些問題,妥協其實換一句話說我們就是採納多方的意見。
解說:雖然漩口中學遺址沒有采用安德魯的方案,但映秀人把他的來信刻在了遺址旁邊。現在,遺址的外圍用竹籬笆和看起來富有生氣的綠色植物圍繞,透過它們能隱隱地看見遺址,但空間又能有所分隔,這樣的設計包含某種心理暗示:當你望見遺址,傷痛就算難免,也應該是若隱若現的,同時也會有生機和希望並存,就像這些綠色掩映在廢墟上。
肖達希望隨着時間的流逝,遺址和它所包含的傷痛都一起消融在這座花園小鎮當中,除了漩口中學,映秀還保留了其它幾處遺址就是用這樣的理念去設計的。
肖達:這個草地我們設計上是沒有側石嘛,就是希望人進去的,這塊我們現在留的是當時廠房的最後立下的幾根柱子。
記者:沒有把它分隔開來,單獨作爲一個遺址是吧?
肖達:對,我覺得就是把它留下來放在我們的一個公園裏邊,也是我們對映秀以前的歷史的一個記憶,我覺得挺好的,就比我們把它一本正經地拿東西圈起來,告訴他這是什麼東西,我覺得更有意義。
解說:電廠殘留的石柱、映秀小學的小操場如今都融合在小鎮的綠地中間,當你散步時,不經意就會經過它們。
過去和現在、傷痛和生機在這座小鎮交融。那麼,在經歷災難的人內心深處,是否也可以像規劃設計一樣讓它們和諧地相處在一起呢?或許,這更不容易。
徐康志:每個人事實上眼前有個遺址,在他的心中也有一塊遺址。
記者:地面上的遺址該怎麼保留也有過不同的爭論,那人怎麼面對自己內心的遺址,是不是也有一個鬥爭的過程?
徐康志:痛苦、糾結,是不是?然後再來怎麼樣把它分解,這個是必然的過程。
記者:我能打聽一下,你心裏面那塊遺址是什麼樣子嗎?
徐康志:有些事情我是忘不了的,我想努力去忘我都忘不了,比如說公墓,我就沒去過,公墓我有很多的同事,說白了,就是我的兄弟姊妹,有我的學生,都是我的親人,所以我至今越不過那道坎。
解說:徐老師是贊同保留漩口中學遺址的,但他也承認自己的感受非常複雜。除了紀念日,平時不會輕易去那裏,而另一個地方,他到現在也沒敢踏上過,那就是通往山頂公墓的臺階。地震當天,他和同事們一起擡着兩個受傷的老師十多個學生,就是順着這條路爬到山頂的平壩避難,其中,有的老師和學生剛到山頂就離開了人世,也就是現在公墓的位置。
這長長的臺階,對徐老師來說至今是一道邁不過的坎。
記者:這個坎是真有必要把它翻過去,還是說它也就一直擱在那兒,也可以,也沒什麼?
徐康志:對於我本人來講,我肯定力爭要翻過去。
記者:爲什麼要力爭翻過去?
徐康志:我總有一天要去看他們,肯定的,你說我沒有去看他們,我就不想他們嗎?我想他們,我在其它地方,比如今年的清明冒着大雨,我們一家人打着傘就在河邊上燒紙,一個一個招呼到,但是我總覺得我的心是沒有完全盡到的,我能不能夠在他的墓前去看一看,去祭掃一下。
記者:也別太勉強。
徐康志:努力吧。
解說:如何消融內心的遺址裏蘊含的悲傷是徐老師和許多映秀人還要繼續面對的問題。不過,在徐老師內心的那片遺址裏也留着一些他願意不時回想的東西。
徐康志:地震以後我也思考了很多,作爲我們這些人肯定不是聖人,但是我們願意作爲一個朝聖者。
記者:您說的這個朝聖指的是什麼?
徐康志:向好的方向發展,作爲一個善良的人,我們不可能像聖人那麼偉大,但我們起碼可以做到善良。
記者:這個是和地震留給你的影響有關係的?
徐康志:有,有,那個時候說實在的一切怨氣都是煙消雲散,大家那麼團結,真的。不僅可以拯救自己,而且可以拯救他人,這是我心中最聖潔的遺址。
同期:汶川加油,中國加油。
解說:鐘樓停止,但生活不會停止,當年那些難忘的瞬間會成爲越來越遙遠的記憶,這是自然規律,但每一年的512這一天紀念是不變的主題。
當我們回望記憶的遺址,看見的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