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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明玥
在這一年的藍草首次收穫之時,我來到老王家,他家的前院後園都種着藍草,就是中藥板藍根,風中飄蕩着苦中回甘的藥氣。老王8歲的孫子伸出兩手給我看:“我們一家都是藍精靈。”的確,老王、老王老伴、兩個兒子及媳婦,還有孫子孫女們,在這個季節兩手都染藍了,老王媳婦摸了下兒子的腦袋:“孩子以前兩手發藍,不知情的小夥伴都有點怕,退得遠遠的。自打說了我們是藍精靈家族,孩子很自豪,人緣也好了,下午放學早,很多同學還結夥來看布是怎麼染的,溼布高掛晾曬,下面正好鑽來鑽去躲貓貓。”
就算在南通二甲鎮,堅持土法染布的人家也不多了,比用化學染料不知要辛苦多少倍,而且受染缸直徑和全手工工藝的限制,土法染出的藍印花布布幅不超過0.9米,布長不能超過12米,成本要高得多。爲什麼要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老王說,藍草染的布,有靈性,剛出來時顏色厚重,每洗一遍顏色就鮮亮一分;用20年都不會壞,因爲染料和石灰沁入布絲,都是防蛀的;還有,老祖宗留下的手藝哪能讓它失了傳?“我家裏人也得了些好處,天天煮染料,藥氣滿屋,老老小小連感冒都不得。”
染布的每一步,老王都親力親爲,比如防染漿的調製,黃豆粉要磨得極細,手抄進粉堆裏左右搖一下,抽出手來抖一抖,粉要把手背上的毛孔都遮掉,但手上沒有粉霧感。黃豆粉越細,加石灰粉後漿調得越透,防染漿的黏性就越好,印好的白色花朵就越有立體感。
下一步是將鏤刻花版扣在白布上刮漿,那一刻全家人衣褲上都蹭上了點點灰漿,如大畫家的工作服;孩子的眉毛上也粘了漿汁,得用溼毛巾把它浸軟了才能輕揭下,硬揭會把眉毛也撕下,生疼。
這邊兒陰乾刮有防染漿的坯布,那邊兒老王就開始親手調配染色之水,我親眼見到老王的虔誠之意:他斂聲靜氣,用碗舀起缸中之水,先用食指在發上輕擦一下,手指沾到頭油後,輕蘸藍水,如果手上之油將碗中水面迅速推開,那麼缸中靛水的顏色成熟度就夠了,可以開染,不然,缸中之水必須再加石灰和米酒調整,成熟後方可染色。
染色也有講究,一人多高的大缸裏,須放入一隻高腰竹籃,這樣,刮好漿的布徐徐放入時,纔不會攪起
缸底的沉澱物,影響染色。佈下缸20分鐘後,馬上就要把布取出氧化、透風30分鐘,這是一份極重的活計, 12米的粗織布,吃透了染料水,有好幾十斤重,把它撐開瀝水,並不斷轉動布面使其氧化均勻,藍水淋漓而下,人的頭髮、顏面、衣褲乃至腳上的水膠鞋上,都是深深淺淺的藍色調,不想當藍精靈也得當了。
出缸之布曬乾,要“吃”酸固色,在水中加上無色米醋清洗,再晾乾;把布繃在支架上,用刮灰刀把灰漿輕輕颳去,讓白色的花形顯現出來;灰漿厚實的地方,會在布匹入缸染色的捲動中自然裂開,靛藍色隨着裂縫滲透到坯布上,就留下了藍印花布上醉人的冰裂紋。
藍印花布刮灰後還要經過兩到三次清洗,直到水中無浮色爲止。又一輪動人心魄的晾曬開始了——老王和老伴齊心協力,用長竹竿將溼布挑上7米高的晾曬架,美麗的窄幅花布搭就了無數動盪的帳頂和帷幄,風一來,飄飄冉冉,透過它看,田野是藍的、院中的白月季是藍的,連陽光也是藍的。
因爲土法染布人工費昂貴,老王家都捨不得拿它來做整隻的包、整幅的被面和成對的枕套,都是拿它和灰色的亞麻土布拼着做的。有一天,老王坐車到北京去,火車上,遇見一單獨帶着兩歲男孩的年輕婦女,老王幫了她很多:打開水,泡麪,幫孩子溫牛奶,陪孩子玩小汽車和繃繃繩,女子下車時老王幫她提着大包小包送到出口處,交給她的家人。一路上,那女子由警惕而放鬆,最後不乏感激,可她也很困惑:“幹嘛對我這樣好?”
老王笑笑,沒告訴她。原來一上車,他就瞄上了她背的那隻藍印花布挎包,那花樣,老王記得是自家祖爺爺傳下的鏤刻花版,在其他地方已經失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