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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是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衆人對胡蘭成最初的好奇,多是因爲張愛玲,想知道這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能讓張愛玲見面不久就把自己的照片相送,並在背面寫上“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這樣的話語——當然,這話出自胡蘭成之口,張愛玲未必肯承認。
正因爲對於張愛玲的粉絲來說,“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爲好。”所以胡蘭成的散文體自傳《今生今世》曾備受關注,其中《民國女子》一節描繪了他所見的張愛玲。雖然其中不少內容存在爭議,但除了張愛玲本人的異議外,目前還真沒有其他材料可以推翻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描述,這就足夠張愛玲的粉絲瘋狂購買了。
日前,這本可作爲張愛玲研究文獻的《今生今世》由中國長安出版社再版,同時再版的還有胡蘭成的另外兩部代表作:《山河歲月》《禪是一枝花》。其中,《山河歲月》縱橫於中西文化,穿梭於古今時空,勾勒出了世界背景下的中國文明;《禪是一枝花》則是對禪宗名著《碧巖錄》的解讀,表達了胡蘭成對中國禪宗思想的獨特看法。
無疑,在圖書市場商業化氣息濃重的今天,“有關注度”是一個作家的作品能夠再版的重要條件。但在關於張愛玲的衆多或真或假的信息被一再消費的今天,再讀胡蘭成,僅僅是因爲張愛玲嗎?
在胡蘭成的讀者羣中,大部分是正在讀大學的年輕人,當記者問到上面這個問題時,得到的答案大多是這樣的:沒有張愛玲,根本不會知道胡蘭成爲何人,但讀過胡蘭成的作品之後,又往往會被吸引着讀那些與張愛玲無關的篇章。原因很簡單,那文字太美了,美得令人目眩、深陷。
其實,拋開政治立場,拋開張愛玲帶來的愛與恨,遏制住“書中日月短,八卦精神長”的窺探欲,沒有八卦與花邊的胡蘭成,真的是可以讀一讀、品一品的。
他的文字是極美的
作爲胡蘭成的推崇者,詩人柏樺如此形容胡蘭成的文章:“可謂字字皆是古典珍珠,中國鄉村的詩意在他筆下幾抵神仙世界,因此我更樂意稱作者爲詩人,他的文字當然亦是最上乘的詩歌。每每讀罷他詩一般的文字,我都不禁掩卷長嘆:在胡先生面前,我輩居然舞文弄墨,居然作詩。”
的確,但凡看過胡蘭成作品的人,很難對其文字無動於衷。胡蘭成的文學功底極其厚實,歷史典故、民間傳說等信手拈來,且以潤物無聲的筆法使其化於文章之中,幾乎不見雕琢痕跡,就像一幅潑墨畫,世間萬物都被勾勒出了清潤之色,宛如空谷鶯啼。
如他寫胡村的暑夜:“這時有人吹橫笛,直吹得溪山月色與屋瓦變成笛聲,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又如他寫秋日相思:“人世因是這樣的安定的,故特別覺得秋天的斜陽流水與畈上蟬聲有一種遠意,那蟬聲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駸駸去不已,但不是出門人的傷情,而是閨中人的愁念,想着他此刻在路上,長亭短亭,漸去漸遠漸無信,開始被裏餘溫,他動身時吃過的茶碗,及自己早晨起來給他送行,忙忙梳頭打開的鏡奩,都這樣在着。”寥寥數語的勾勒,即可被看做接受漢語美學教育的極佳範本。
他的文章能說到人心坎裏
雖然討厭胡蘭成的人覺得他的文字有炫技的嫌疑,但絕大多數時候,無論是細節描寫還是情感表達,都未流於空洞,令人絕倒的話語也不在少數。
《今生今世》一書中,胡蘭成有一篇文章講的是白蛇和許仙的故事。對於這一被民間頌揚着的愛情故事,胡蘭成的解讀爲:“白蛇爲許仙,真是宛轉蛾眉馬前死,都只爲人世的恩情。她又是個烈性女子。而她盜取官庫,且偷了天上的仙草,對白鶴童子及法海都是舍了性命去鬥,這樣叛逆,也依然是個婉順的妻子,中國民間的婦道實在華麗深邃。”讀到這段,不少人要拍案叫絕,胡蘭成真是太瞭解女子了。
胡蘭成的很多話總能說到人的心坎裏,甚至無理還能被他攪出三分。如他寫在湘湖師範書院任教期間,妻子玉鳳前來探望,他卻“吃了一驚”,還很“慚愧”,但他隨即爲自己開解說不是因爲“勢利”,而是把這種心態上升到人類的共通情感,說是:“因爲在世人前見着了親人。中國舊小說裏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此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元曲裏誰人升了官或掘得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聖人可憐見或天可憐見,因爲是當着世人看見了自己。”想想,自己確實也曾有過這樣的“慚愧”,於是難以確定胡是不是在粉飾,他是有大智慧還是小聰明。
但無論怎樣說,他的這些文字、話語,在閱讀時真是能夠實實在在和心靈碰撞的。胡蘭成著書時的視角也確實奇特。說他是浪子的粉飾也罷,名士的傾吐也好,總之在《今生今世》一書中,人世間的諸般苦楚在他筆下皆帶有喜氣,他以欣賞美、發掘美的目光親近着一切悽風苦雨,就像欣賞他生命中的女人一般欣賞着世間的一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一切情語皆景語。”這句話如果用來評價胡蘭成,算得上恰如其分。
胡蘭成慣用的這種“至情至性”的描述不僅僅侷限在他的自傳中。《山河歲月》一書,與其說是在寫歷史,倒不如說是在寫胡蘭成的“私家歷史”。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寫歷史的方式,就像寶玉初見黛玉,“問她今年幾歲了?可曾上學?身體可好?曾服何藥?如此盤盤問問,便變成寫歷史了。”深宅大院的悠悠時光、充滿喜樂感的飛檐,在他筆下皆別有韻味,讓人讀罷就像和歷史談了一場戀愛。
本組撰文本報記者李寧
選讀
鄉下山地高寒,採茶先從平陽地方採起,自己的採了便幫人家採。亦有穀雨之前採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爲供客之用。胡村人是什麼都要長成了纔拿來派用場,蠶豆必要莢裏的豆粒七分飽滿才摘來吃,黃瓜南瓜茄子才結下來也不作興就摘來嘗時新,像城裏人的吃雛雞乳豬當然更沒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來,他用一隻酒甕覆住竹筍,那筍在甕裏不見天日,彎彎曲曲,長得很大亦仍是極嫩的黃芽筍,我母親見了亦不許,說是罪過的,要讓它自然長大,作了餚饌亦饒有日月風露。依這來說,今時把未成年人來派政治的用場,當然亦與暴殄天物是一樣。何況採茶是有個旺時,前山後山處處山歌,而採雨前茶則單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風景。
茶葉旺時,沿江村裏來的採茶女,七八人一夥,十幾人一隊,一村一村地採進去,多是經過我家門前大路上。她們梳的覆額乾絲發,戴的綠珠妝沿新笠帽,身上水紅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隻茶籃。她們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幫茶山多的人家採茶葉,村中的年青(注:原文如此,下同)人平日挑擔打短工積的私蓄,便是用來買胭脂花粉送她們。還有買大糕請她們,大糕是二寸見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祿壽,映起豬油豆沙餡的褐色,留出雪白的四邊,方方的像玉璽印。這大糕在紹興城裏長年有,胡村則只在採茶時有人蒸來橋頭路亭裏賣,小夥子一籠一籠買去茶山上送給採茶女。他們又給採茶女送午飯,順便稱茶葉,揹着爹孃,把秤棒放給美貌的,五斤半稱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調笑,女的依仗人多,卻也不肯服輸。
白天採來的茶葉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葉子。吃過夜飯在後屋茶竈鑊裏炒青葉子,採茶女與主家的小夥子男女混雜,笑語喧譁,炒青葉子要猛火,燒的鬆柴都是頭一年下半年就從山上砍來,劈開迭成像牆頭的一堆堆,曬得悉嚓粉燥,胡村的年青人唯有做這樁事頂上心。我小時就幫燒火及搬青葉子,茶竈鑊底已燒得透紅,一畚箕青葉子倒下去,滿滿的一鑊,噼裏啪啦亂爆,採茶女立在竈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來有茶叉的,但是她們不用。她們左右手輪換着炒,茶鑊裏就像放鞭炮,水蒸氣直冒,熱得她們只穿貼身一件水紅衫,系一條長腳管柳條褲,額上的乾絲發都被汗貼住。她們一面炒,一面鬨笑說話唱小調。等到青葉子淺下去,爆聲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畚箕覆向鑊裏一闔,隨手翻轉就盛起,再用棕帚撣兩撣,鑊裏不留一粒,這都要手腳快,不然青葉子會焦掉老掉。然後夾手又是第二鑊。炒過的青葉子倒在板桌上,男人雙手把它來搓揉,揉成緊緊的一團,碧綠的漿水微微出來了,才又抖散攤在竹匾裏,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夜裏炒青葉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青人去造反爲王。他們炒青葉子炒到三更天氣,男女結伴去畈裏鄰家的地上偷豆,開出後門,就聽得溪裏水響,但見好大的月色,一田畝裏都是露水瀼瀼的。他們拔了大捆蠶豆回來,連葉連莖,拖進茶竈間裏,燈下只見異樣的碧綠青翠,大家摘下豆莢,在茶竈鑊裏放點水用猛火一煠,撒上一撮鹽花,就撈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爲明天還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聽見戀愛的故事,因爲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種德性,像楊柳發新枝時自然不染埃塵。以胡村來說,上下三保大約一百五十戶人家,我小時十年之中,聽人說有男女曖昧事情的也不過六七件,其中兩件是五十以上的鰥夫,二件是店員,對象皆是中年婦人,尚有四個年青婦人是在上海做孃姨的,到時到節回來家鄉,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兒則沒有過一件。
沿江來的採茶女是頭年下半年挑私鹽去就約定的。胡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後,身剛力壯的就結隊去餘姚挑私鹽,他們晝伏宵行,循山過嶺,帶着飯包,來回兩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頂硬的扁擔,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個月挑兩次,一次的本錢兩塊銀洋錢變六塊。但也有路上被緝私兵攔去,又亦有與緝私兵打起來的,五代時的錢武肅王及元末浙東起兵的方國珍,就是這樣挑私鹽出身。胡村人挑私鹽經過下沿江,村村保保有相識的採茶女把他們當客人款待,而亦即在此時約定了明年茶時與女伴們再來。
節選自《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