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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得水》是一出不久前誕生在小劇場市場環境中的好戲。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它較之一般小劇場創作,具有四個突出的特點,即主題的批判性、形式的純粹性、衝突的喜劇性和人物的現實性。我們在觀看這齣戲的過程中,出現了很多既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戲劇場面。這一橋段被喜劇研究家李健吾先生稱之爲“奇襲”。傳統戲劇必備的幾大要素它或多或少都有,一個是人物,一個是懸念情勢,一個是衝突。我們在觀看的過程中甚至會有一種久違重逢的會心感受,原因很簡單,它符合我們對一出喜劇的現實和歷史的要求。
《驢得水》的創作受當下一則社會新聞的啓發,然而它的舞臺情境卻發生了時空的變化。社會新聞戲劇化後被舞臺呈現爲一篇苦澀的民國笑話:三個有志於農村教育的知識分子裴魁山、張一蔓、趙鐵男在校長孫恆海的帶領下,從北平來到偏僻缺水的蠻荒之地,抱着想要改變中國農民的貧、愚、弱、私的目的搞鄉村教育。但是窘迫的現實讓他們不得不謀生出權宜之計,“驢得水”這個事實上並不存在的英語老師就是他們爲吃空餉改善生活生造出來的。戲一開場,作爲觀衆我們並不知道劇名《驢得水》跟這齣戲的關係,隨着情節的步步推進,我們看出它的重要性。被現實虛構出來的英語老師“驢得水”以及“驢得水”的冒名扮演者顢頇無知的鐵匠,他們一虛一實的存在都牽動着在場每一個人的利益。
先說說《驢得水》中的人物。劇中的幾個人物依據現實成型,在性格和世態方面都還有所顧及。以校長爲例,校長孫恆海奉行“做大事不拘小節”的原則。爲了改善老師待遇,養活一頭爲大家馱水的驢,竟將這頭驢虛報成“驢得水”這個並不存在、在鄉村教育中暫時也無用武之地的英語教師。在得知國民政府教育部要派專員來調查學校教學和運行情況時,他安排教數學的女老師張一蔓用僅剩下的可憐的教育經費給特派員包紅包。他說這種時候不能小氣,包大點,全部換成毛票。特派員要查在職教員,他組織動員大家把一個來學校修鎖的鐵匠包裝成從英國學成歸來的“驢得水”老師,並默認風情女教師張一曼兼顧公私緣由對鐵匠的“說服”。他還告誡炮筒子脾氣、勸說鐵匠扮演驢得水不成而大發雷霆的自然課老師趙鐵男:“我們是知識分子,做事得講究方式方法。”劇中的校長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知識分子,在處理現實危機的時候總是顯得“運籌帷幄”“張弛有度”。
再來看懸念。這個戲體現了喜劇對懸念的特殊需求。這個懸念的鋪設分佈在兩個外來人物的身上,一個是鐵匠,一個是巡視員。與在場的其他人相比,這兩個人物最初彷彿是被動的,但是他們都存在着不可預知的戲劇行動,他們所帶來的懸念隨着劇情的發展延宕下來又隨必要場面而發生戲劇性逆轉,造成連綿不絕的戲劇效果。情勢不斷變化,在場人物的命運都仰仗鐵匠所扮演的驢得水的表現和巡視員的公事公辦背後的個人意圖。而鐵匠後來的反目和這兩人之間的聯合,造成了老師間的矛盾外化成激烈的對抗和衝突。
我們在舞臺上樹立的這面民國荒誕鏡像中看到了今天的社會風氣,今天知識分子的糾結處境。污濁現實的潛規則在這部插科打諢的作品中居然取得了一定的合理性,觀衆在劇場跟它們見了面,像老熟人似的彼此心照不宣,惆悵感慨。對觀衆而言,這部力圖從生活出發批判社會觸及教育體制弊病的小劇場鬧劇,似乎比很多冠冕堂皇正兒八經的大劇場更有吸引力。
我想《驢得水》的舞臺生機和魅力來自兩個源頭。一個是荒誕劇情背後的現實依據,一個是喜劇藝術的傳統補給。依據現實的創作是接地氣的,它使創作者本身具備強烈的主體性;戲劇始終是一種藝術的表達,對戲劇歷史的尊重和學習,使戲劇精神和技藝在傳承中延續。從劇中教育部巡視員的設計我們看到了《欽差大臣》最基本的東西,從任素汐扮演的張一蔓身上我們看到了哥爾多尼《女店主》的機智風趣,口語不純讓我們看到了常混跡市井的莫里哀的鬧劇的痕跡,《驢得水》這個在劇場觀演互動中打磨出的戲,讓我們看到了靠市場存活的草臺班子的各種可能性。喧鬧、詼諧、粗俗、尖銳、有力。在其中我們窺見了莫里哀、果戈裏、陳白塵、黃佐臨,在這齣戲中看到了喜劇巧妙的傳統手藝。
“所有的悲劇都由一場死亡來結束,所有的喜劇都由一場婚禮來終了。”拜倫以此情節上的差異作爲悲劇與喜劇的分野。有意思的是《驢得水》的結局恰好與之相對應。校長的女兒正直善良的佳佳被現場絕大多數人的利益所綁架,與衝突中反目爭取個人權利的鐵匠“驢得水”扮演了一場給美國慈善家看的婚禮。此婚禮已沒有拜倫強調的喜劇性結局,而突顯出悲涼的寒意。《驢得水》不是沒有表演的瓶頸、沒有對知識分子認識的侷限性,隨着劇情的深入人物之間的緊張關係比較表面化,還缺乏諷刺的深度。然而,在對社會痼疾可笑的展演中難得的是通篇都有理想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