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6月20日,在東北師範大學校史館報告廳,盛連喜以校黨委書記的身份參加了最後一次會議。他穿着一件淡紫紅色、洗得有些發白的T恤,皮膚暗黃,像一位樸實的農民,在其他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西裝比照下,顯得格外惹眼。
教育部黨組成員、紀檢組長王立英在會上宣佈免去盛連喜校黨委書記的職務。“我不是退下來,而是進入教學科研第一線。”擔任書記15個年頭的盛連喜解釋說。
會場裏的他不知道,一些學生和老師,早已在會場外,捧着康乃馨與百合,等着迎接這位在東北師大學習、工作、生活了40餘年的老書記回到第一線。之後,學生們還偷偷準備了一場小型聯歡會,爲盛連喜的卸任,好好慶祝一番。
“盛老師終於可以輕鬆一點了。”盛連喜的博士生馬良說,“幾年前我剛來讀書時,盛老師的頭髮白得沒有這麼多。”
很多學生從盛連喜的微博裏得知書記即將離職,表達了各種祝福與不捨。“都60多歲了,年紀大啦,連任了三屆,也該離開啦!”盛連喜說起離職的原因,倒是非常輕鬆。
在任免大會上,王立英談到,盛連喜“把一生最寶貴的時光都貢獻給了東北師大”,他在任的這15年,“成爲學校歷史上發展最好的時期之一”。
在這15年裏,東北師範大學的二級博士點由之前的十幾個,發展到現在的128個。省部級實驗室由最初的1個,變成現在的18個。美麗的淨月校區也拔地而起。招生規模翻了一番……
他給自己的工作打了83分。他說,這15年,他“沒有偷懶”。
盛連喜覺得最大的憾事是“爲學生做得遠遠不夠”。不過,當他將這句話發在自己的微博上後,學生們回覆最多的是,“書記,您做得已經夠多了”。
在很多場所,這位正局級書記都強調,“我是個老師,不是個官員!”如果非要說他是個“官”,他更願意把自己稱作“後勤服務長官”。
他的微博熱鬧極了。學校超市前的桃樹被砍了,有學生向盛連喜討個緣由;樹上滴水掉蟲子,也請盛書記動員生命科學院管一管;還有在宿舍打電話沒信號了;宿舍樓的甩幹機甩一次衣服要1塊錢太貴了;找不到學校郵局的位置了……“有問題,找盛書記”這句話流傳在一屆又一屆學生中。
“我2001年剛來學校時,學長們就這麼告訴我。”在東北師大讀了10年書,最後留校任教的歷史系老師高宇軒告訴記者。他在讀大四時,一度對前途感到很迷茫,他給盛書記發了封郵件。“沒想到盛書記真的回覆了。”盛連喜在郵件中鼓勵他在學術道路上“堅持下去”。數年後,在學校帶四個班課的高宇軒不忘把那句話繼續傳給學生。
在“微博達人”盛連喜的帶動下,東北師大官方微博,網絡服務部、校友會,以及一些學校黨辦工作人員的微博也相繼開通。一些工作人員會在盛連喜的微博評論裏直接答覆學生,或者反應給相關部門。很多問題在一兩天甚至幾個小時內就得到了解決。
高宇軒也是盛連喜14萬粉絲中的一個。在他看來,這裏是東北師大一個很好的民主平臺。
盛連喜1975年畢業於東北師大生物系後,一直從事生態學研究。從1995年擔任學校副校長到升任黨委書記,他一直把學校看做一個生態系統來研究和管理。“學生是消費者,教師是生產者,行政人員是分解者,”盛連喜揮動着手臂打起比方,“大學管理的根本,就是促進不同種羣、羣落的協同進化。”
在他看來,自己的工作也談不上什麼方法,不過是學科知識的應用。如果再加一點,那應該是因爲擁有一種情懷。
盛連喜剛畢業的兩年,被分配到長春鄉下的一個農場做副場長。在那裏,他餵過豬、刨過糞,學會了開拖拉機和大汽車,與工人們打成一片。加之自己出生在吉林松江河的一個偏僻山區,他一開始就有一種“親民情懷”,並且隨着時間的延長,這種情懷越來越濃。
學生們經常在食堂看到盛連喜和大家一起吃午飯,拉家常。去年長春冬天的極寒天氣裏,盛連喜經常一下班就帶着工作人員跑到學生宿舍樓裏,去摸摸暖氣夠不夠熱。
據他身邊的工作人員介紹,盛連喜的午飯90%都是在學校食堂解決的,他幾乎吃遍了所有食堂的所有窗口。“我最喜歡吃的是抻面。”他用餐非常簡單。
也有人說,有些學生反映的問題很搞笑。但在盛連喜眼裏,學生的事無小事。“是我們的工作不到位,這些問題本不應該由學生指出來。”這位生態學專家一直認爲,學生和老師是大學生態系統裏面最爲重要的種羣。
東北師大的學生中,來自農村和小縣城的學生比例佔50%以上,這是讓盛連喜感到自豪的一個數據。作爲兩屆全國政協委員,他也多次關注農村教育、高考改革等問題。
每年的全國兩會期間,他都因爲快言快語成爲“明星人物”。在衆多稱呼中,除了“盛教授”外,他最喜歡的就是“盛委員”了。
他也會和學生們探討一下“擇偶標準問題”,在微博上看到延安城管打人的視頻,也禁不住罵一句“畜生”。在他的2013年述職報告裏,他就坦誠提到,自己處理有些問題時顯得急躁些,有時甚至口出髒話,對一些同事深表歉意。
他也希望能把東北師範大學建設成一所有個性、有特色的世界知名大學。“我們離世界一流大學還遠着呢,”盛連喜猛吸了一口煙,“不是靠幾棟大樓就能彌補的。”在他看來,“特色就是水平”。
他曾批評國內小學到大學的評價體系太急功近利,缺乏對個性的鼓勵。“生態上的多元化,是生態系統穩定的一個主要特徵。”這位生態學家從專業領域找到了支撐點。他主張以多樣化來判斷一個孩子,並提倡教授要有個性,學校要有個性,學生要有個性。
盛連喜心中理想的大學是“有人物、有故事、有空間、有代表”。換句話說,就是有大師,有積澱,有做學問的支撐條件,還有傑出的校友代表。
但是,就像環境治理一樣,改革高校生態也是困難重重。用人制度的改革、人才評價體系的改革,是他遇到的難點中的難點。
盛連喜和他的團隊也積極推動了一些高校改革,但“常常是阻力很大”。在他沒有得到的17分裏面,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但是,讓他滿意的是,自己清楚地知道黨委書記和校長之間的區別:“我不是學校的法人代表,而是工作的第一責任人。”用生態學的觀點來說,黨委書記和校長屬於“同資源種團”,發揮相似作用,屬於“似然競爭”。也就是說,兩者應通過系統的各種關係,減少直接對抗,避開競爭,形成合力,實現系統各組分的協同進化。
在擔任校領導期間,盛連喜以不插手基建、招投標、招生等事項爲榮。這也是他離職前留給後任的忠告。“不插手不等於不過問。”盛連喜補充道,“有些事情過問一下,質量就能提高些,錢花的效益就可能增大些。”
在任免大會上,“公道正派”一詞被反覆提及。在盛連喜看來,不功利,才能正派。
“我個人認爲基本盡職了。”他在東北師大的最後一次述職報告中說。
離職後第一天,盛連喜一覺睡到自然醒。這是他曾經奢求的生活。以前,他幾乎沒睡過幾個安穩覺,一聽到消防車的警笛聲,心裏就鬧騰,最怕很晚接到學校的電話。
許多人打來電話詢問他“下臺”後的感受,他回答:“舒服。”
“並沒有特別不一樣的感覺。”盛連喜點起一支菸,“只是壓力小了,也輕鬆了一些。”
但盛連喜仍然很忙。卸任後的第一天,他上午審閱《應用生態學報》的一篇稿件,下午趕往吉林農業大學,與李玉院士討論“吉林省動物志、植物誌和菌物志”的研編工作。
隨後,盛連喜來到淨月校區的辦公室,交還房門鑰匙,一直待到下午6點多。他周圍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也一直等着他一起下班。盛連喜一出來,他們便圍了過來,口裏仍稱呼着“盛書記”。“不要叫我‘書記’了,以後叫我‘老盛’。”說着,他走出辦公樓大門。
週末,他到野外實驗站和師生們一起吃飯,盛連喜脫了鞋,盤腿坐在椅子上,拿着煙,喝着酒,嚼着小蔥大蒜和煎餅,談興極濃。
盛連喜規劃好了以後的生活:拿出一段時間來好好讀書,多花些時間陪陪夫人,自己制豆漿喝,還要把過去失去的搞業務的時間,往回搶一搶。
盛連喜退下來,最高興的是他的夫人,因爲“以前盛老師屬於學校,現在屬於家庭了”。
離職的那一天晚上,同事要給盛連喜辦一場歡送會。盛連喜躲開了,他一早就陪愛人回了家,誰邀請也不去參加:“退下來了,就是要過正常人的生活。這纔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風度。”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