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只有經歷過當年那段動盪的人,才真正明白保住國家和個人有尊嚴的生活有多麼難得,只要一不小心就會重蹈覆轍。”一名俄羅斯老新聞工作者8月19日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發出這樣的感慨。今年8月19日是蘇聯解體22週年紀念日。俄羅斯已經從蘇聯解體之初的極度困境中緩過來並重新邁向繁榮,俄媒體和民調機構對當年那段歲月的議論和民調仍然層出不窮。對於當年的歲月,絕大多數俄羅斯人認可“誰想恢復過去的蘇聯,誰就沒有頭腦”,而如今俄民衆議論最多的,是當年是否有更好路徑實現社會轉型。中國一名俄羅斯問題學者對《環球時報》記者說,無論在哪個國家,沒有人會選擇走動盪的道路去實現民主。當年蘇聯解體前後幾年出現的動盪是各種因素綜合造成的,是由於改革錯過了最好的時機,超越了社會的忍耐力。當年這個超級大國的動盪歲月表明社會轉型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一種不斷修正、不斷調整的過程,要適應時代的變化和民衆的需求,而且還要把握好節奏。
官方低調,民間分裂
8月19日,是俄羅斯官方似乎有意無意遺忘的日子。今年的8月19日,俄官方照例沒有舉行任何紀念活動,領導人也未發表講話。唯一的波瀾出現在聖彼得堡。當天,俄右翼反對黨聯盟“俄羅斯共和黨——人民自由黨”在聖彼得堡馬林斯基宮前的廣場舉行了小規模集會活動。之所以選擇這個地點,是因爲1991年“8·19”事件期間,馬林斯基宮作爲聖彼得堡最高權力機構所在地,成爲對抗“緊急狀態委員會”的大本營。集會者將8月19日稱爲“公民勇氣日”,在他們看來,正是成千上萬民衆走上街頭對抗“緊急狀態委員會”,使得“政變”圖謀沒有得逞,是“民衆自己決定了自己的命運”。然而,活動組織者的“醉翁之意”並不在於紀念和反思當年,而是試圖呼籲如今民衆也走上街頭,從而再次“決定自己的命運”。不過,這種政治訴求顯然不可能得到俄當局的歡迎,在民衆中支持者也寥寥無幾,活動僅有30餘人參加,前後只持續了一個小時就匆匆收場。
這樣的插曲恰恰體現俄羅斯人面對那段歷史時的複雜心態。俄歷年來的民意調查都明白無誤地顯示,俄民衆在這個問題上存在意見分裂。8月19日,俄列瓦達中心公佈了一系列民意調查結果。俄新網19日引述列瓦達中心的民調結果稱,對於當年這一引發蘇聯崩潰和解體的事件,39%認爲這是國家最高層領導的權力鬥爭;33%的人認爲,這是悲劇性事件,隨後造成整個國家動盪,給國家帶來了災難性後果;也有13%的人認爲,這一事件是民主的勝利;還有15%的人未作答。在回答“當時誰是正確的一方”時,11%認爲是葉利欽和民主派,10%認爲是“緊急狀態委員會”,但絕大多數俄受訪者認爲兩者的方向都是錯誤的,57%的人對前兩者給予否認的答案,22%未作答。而在回答“8·19後國家是否走上正確道路”時,25%認爲是,44%認爲不是,31%未作答。
俄新網在報道這個民調時,特別強調了一個有意思的“年齡鴻溝”:55%年齡超過55歲者認爲,國家走了錯誤的道路;而年齡低於25歲的人中有29%認爲是“民主的勝利”。
有俄學者稱,對這段歷史,人們的判斷不會有標準答案,它完全取決於判斷者的利益位置。一名在莫斯科經營古董店的商人謝爾蓋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回答得簡單明瞭:“對那些生活變得更好的人,當然值得;對那些生活變差的人,自然不值得。對我來說,蘇聯解體讓我失去了穩定的工作和福利,但也迫使我自找門路。蘇聯時期國家只給官員和特權階層分配郊外小別墅,但上個月我自己花錢買了一套。”
用動盪換新生到底值不值
對於蘇聯的最後幾年和解體後的最初幾年的動盪歲月,俄羅斯人一般都不願意對人提及,特別是對記者這樣的外人。當年那段國家分裂和十幾年經濟停滯甚至倒退的動盪歷史爲俄羅斯到底換來了什麼?用一個超級大國的分裂、十載動盪蹉跎換取一個國家的民主與新生是否值得?對這些問題,多數俄羅斯人的心態仍舊複雜,不少當地朋友回答記者這個問題時都引述俄總統普京在2000年初任總統時說過的一句話:“誰不爲蘇聯解體而惋惜,誰就沒有良心;誰想恢復過去的蘇聯,誰就沒有頭腦。”
“當年的動盪歲月給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麼?”當《環球時報》記者向一名在高校任教的俄羅斯中年朋友提出這個問題,他不願表達有傾向性的立場,而是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天鵝湖》。”1991年8月19日,“緊急狀態委員會”在電視上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後,所有電視臺停止節目播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芭蕾舞劇《天鵝湖》,那悲傷的旋律伴隨着對國家、民族、個人命運的思考,22年後仍令不少俄羅斯人記憶猶新。
俄羅斯人似乎並不願過於糾結“值與不值”的問題,而是用他們擅長的與生俱來的韌性來承受一切。在經歷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國家分裂、經濟休克、社會混亂,兩次車臣戰爭更讓國家元氣大傷,俄羅斯人還是憑藉自己的堅韌盼得雲開霧散。但這是否意味着這些傷痛是值得的?在回答這一問題時,一個俄羅斯青年反問記者:“蘇聯犧牲了2700萬人口,換來了二戰的勝利和超級大國地位,值不值得?”
確實,儘管西方對俄在人權民主方面仍然不斷進行指責,但即使反對派也承認,當前俄社會的民主自由程度確實比以前要高得多。當然,在俄羅斯國內,隨着自由觀念深入人心,抱怨的聲音也在增多。一個參加反政府集會的青年人向《環球時報》記者稱,“過去我們不敢批評政府,現在我們敢了,但現在又有誰在聽我們的?”
俄羅斯人不願再追求冒險改變
“事實上,我最大的心願是再也不要回到那段歲月。”今年8月剛退休的莫斯科市民馬琳娜對《環球時報》記者說,她經歷的最困難的時期就是蘇聯解體前後幾年那段動盪時期。對於普通人來說,蘇聯時期生活穩定,但有錢買不到好東西;而現在什麼好東西都有,但錢不夠花;而在那段動盪歲月,是既沒有錢,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馬琳娜說,她退休前的工資大約4萬多盧布,再加上5000多盧布的補貼。但退休後,只有1.2萬盧布退休金。因此,她退休後還要繼續工作,但生活還過得去。
目前讓俄羅斯民衆最滿意的要數免費醫療這樣的福利。今年50歲的莫斯科市民尤利婭不久前被發現患上嚴重的心律纖維性顫動疾病,需要住院安裝心臟支架。她對記者說,住院時每人發一張磁卡,吃飯住宿都是免費的,伙食非常好,一日三餐除正常沙拉、湯和熱菜外,還有奶和水果。住了兩週時間的醫院,手術費和支架都是免費。她說:“我不管以前怎麼樣,起碼現在人生病可以免費治療。”不過,尤利婭也抱怨說,有些醫院條件更是豪華,像高檔賓館一樣,但那些都是自費的,主要是給富人提供服務的。
俄羅斯《導報》的文章稱,當年那段動盪讓俄羅斯人付出了沉重代價。近年來,儘管抗議聲不斷,但俄羅斯總統普京的支持率一直居高不下。對於這一原因,專家指出,俄羅斯社會普遍害怕動盪引發經濟衰退的心理,是普京仍受到多數民衆支持的主要原因。一名莫斯科居民表示,蘇聯解體前後的動盪讓每一個俄羅斯人都記憶猶新,是普京幫助人們走出了那段陰影。“我們最害怕再回到上世紀90年代,那時的經濟極其糟糕,沒有工作,沒有房子。街上的商店都是空的,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我並不是說現在一切都很好,但比起20多年前是好多了。”
近來,對於普京重任俄總統,不少西方國家指責俄羅斯重回前蘇聯時期的“獨裁政治”,一些俄青年人也走上街頭進行示威。但法國《國際信使報》的文章稱,俄反對派看似聲勢浩大,卻形不成有效的合力,這是因爲大多數俄羅斯人已變得寧願求穩也不願冒險變革。文章稱,當年“保衛白宮的民主神話”已不怎麼被人熱衷提及,但基本框架仍然被許多人引用。文章稱,或許俄羅斯人的前途在於,出現真正的、基於普通公民意願的改革訴求,而非所謂“特殊選民”或精英們所發動的變革。
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俄羅斯外交研究室副主任姜毅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從現在的俄羅斯社會來說,多數人反思更多的是,當年的轉型是否應該有更理想的方式和方法。姜毅認爲,從現實來說,蘇聯解體後的8年雖然比較動盪,但那些年確立了俄羅斯的經濟制度、憲法制度和改革後社會的基本體系,相當於建立了一個基礎。上世紀90年代中期,俄羅斯經濟已經出現增長,只是1998年的經濟危機讓俄羅斯經濟也沒能倖免,此後1999年受國際經濟復甦的拉動,俄羅斯經濟也出現了反彈。
姜毅說,由於前蘇聯的體量比如今的俄羅斯大得多,而且當時的匯率是人爲定價,加上一些經濟數據並不可靠,因此純粹用經濟數據來比較並不準確和客觀。實際上,無論在哪個國家,沒有人願意選擇走動盪的道路去實現民主。俄羅斯之所以出現那段動盪的歲月,是因爲當初沒有確立一個明確的目標,後來情況不斷惡化,最終使社會失去了耐心。俄羅斯人當時想把很多過於理想的東西放在一起去實現,但結果整個社會沒辦法承受。因此,俄羅斯當年動盪歲月留給其他大國的教訓是,精英統治階層要有意識、有步驟地展開改革和調整,這樣社會的轉型纔會平穩有序,不會那麼動盪。
一名熟悉俄羅斯歷史的學者對《環球時報》記者稱,事實上,對於昔日超級大國榮耀的記憶交織着對當年動盪歲月的痛苦回憶,以及對國家分裂的遺憾,百味雜陳式地留在了俄羅斯民族的記憶中。現在對俄羅斯而言,歷史無法假設,只能負重前行。(本報駐俄羅斯特約記者蘇帆 李亞龍 本報記者胡錦洋 柳玉鵬 陶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