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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1日,蘇皖交界處發生部分羣衆“挖寶”販賣事件被媒體曝光。隨後安徽省文化廳、文物局派員赴事發現場進行調查覈實。北京青年報記者趕到現場時,現場已有人24小時值守,禁止掏挖、買賣文物的活動。
據瞭解,自去年以來,宣州區水陽鎮境內的水陽江河道一直在進行拓寬改造。河堤兩岸開始盛傳挖出了文物。此後“挖寶”逐漸成爲附近部分村民最重要的一項戶外活動。由此引來大量文物販子,不斷將交易價錢擡高,更有甚者設局詐騙。
百人揮鏟齊“挖寶”
寶塔村不只有塔,還有“寶”。自2012年底河道拓寬工程開始施工,有人撿拾到唐宋陶瓷器皿,這個蘇皖兩省交匯處的村落便興起一股“挖寶”熱。
史料記載,該區域附近曾爲宣州民窯舊址。不少人相信,地下還埋着更多陶瓷文物。於是,開始有村民放下手中的活計,穿着齊膝的雨鞋,在江邊揮動鐵鏟挖寶。
“我都挖了一年多了。”就住江邊的寶塔村村民祁東(化名)近水樓臺,在他家門廳的櫃櫥裏,摞着一疊完整的瓷碗,有流暢的花紋、被幹泥巴包裹着,櫃角處擺着帶小缺口的陶罐。門外的雜物架上還隨意碼放着一摞摞的陶瓷殘片,半個碗底或光桿兒的壺口,都被納入收藏行列。
祁先生回憶,出寶的地段集中於原衛東街的一段河道,兩三百米長的地帶。兩年前,他在江邊溜達,就發現有半埋的瓷碗、陶罐,便撿回家。剛開始,誰也沒意識到這些是“好東西”,挖出的瓷碗當時賣了20塊錢。去年開始,同村村民小規模挖掘,家家都有點兒收穫。最近兩個月,傳言越來越盛,稱有人在此挖到價值幾萬元的寶貝,冬季本就沒有農活,尋寶者一下子激增。
在另一村民王先生印象中,就在一週前,岸邊多的時候能有一兩百人同時揮動鏟子,不少屬於組隊合作。大家都會自覺劃分地盤,在各自區域內尋寶。還有十幾撥文物販子聞風來收寶,有江蘇的,也有宣城本地的。據稱,挖寶的不光有本村人,還有從隔壁高淳(注:屬江蘇南京)磚牆鎮趕來的幾十名村民,“他們更能吃苦,收穫也更大。”王先生說,家園的江邊晚上也靜不下來,有人頂着礦燈繼續挖掘,道遠的由家人專程來送飯;文物販子也打着手電,等待夜幕下的交易。
爲了摸清門道,不少村民更加關注電視上的古玩鑑寶類節目。瞅見收寶人,會主動湊過去,聽他們談些不知真假的行情。
誰在製造“暴富”傳說?
這種情況至少持續了近兩個月。挖掘機轟隆隆地翻動着淤泥,淤泥又攪動着挖寶人的神經。交易成功的信號被不斷釋放出來:有村民面對攝像機鏡頭稱,自己曾挖到一個破損的長沙窯瓷壺,帶花的,賣了3萬元。還有傳言稱有人靠挖寶暴富,掙了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
但北青報記者實地走訪發現,絕大部分“勵志”的交易都只能算傳說,幾乎沒有村民能說得出這一樁樁“美事”,具體發生在何時、誰的身上。
通常的場景是,被問及有沒有挖出價值幾萬元的文物時,不少村民都會肯定地回答“有”,但被追問是否親眼所見時,他們卻答:“也是聽別人說的。”在進村必經之路上,一家超市老闆稱,他常到挖寶的地方看熱鬧,曾眼見別人一個罐子賣了幾千元,這是他見過價格最高的一次現場交易。
“村裏總有些人愛吹牛,喜歡攀比。我一個碗賣兩三百元,到外面就能傳成賣了兩三千元,所以跟風來挖的人越來越多。”祁東這樣解讀。雖然熱衷於挖寶,但對每隔幾天便被刷新的“暴富”傳言,他說自己不信。據他估計,運氣好的話,靠挖寶掙幾萬元的應該有,但肯定是極少數,至於賣得十幾萬、幾十萬的,就顯得太誇張了。
持有此種看法的受訪村民不在少數。“幾十萬?地裏能挖出金子不成?”一名王姓女子連連搖頭。
也有跡象表明,信息傳播過程中的失真,似乎並非只是源自心理上的虛榮。近日,已有村民在猜測:傳言或與文物販子的炒作有關。“跟他們聊天的時候,總聽他們說,花幾千、幾萬收了一個好東西,大家就傳開了唄。”文物部門近日對該事件的定性是,“一些不法文物販子的蓄意炒作和肆意渲染,蠱惑羣衆‘挖寶’發財,導致參與挖寶人數劇增”。
宣州市文物局曾表示,經樣本採集與分析,並沒有發現價值上萬的文物。
但祁東注意到,收寶人出的價越來越高。前年還賣20元的完好瓷碗,上個月已漲到兩三百元,品相好的甚至能賣到一兩千元。
從山東郯城來的一名文物販子直言:這裏出土的瓷器根本不值那些錢,同行把價格炒得遠高於市場價格,最後接棒的估計得砸手上。不過,嘴上如此說,此人與同伴還是趕來湊熱鬧。
2000元買回塑料香爐
村民老許(化名)的第一次收寶經歷,以打眼告終。昏暗光線中,有人在淤泥裏“挖”出一隻雕龍香爐,裹着厚厚的黏土,誇張的驚歎聲傳得很遠,挖寶的、收寶的呼啦圍上去。
香爐“出土”的地點,正位於水陽江下游、安徽宣城與江蘇高淳交界處,屬宣城狸橋鎮管轄。該處正進行河道拓寬施工,挖出的淤泥中夾雜唐宋陶瓷碎片,少數仍完好如初。
老許也扛着鐵鏟湊上前。同其他村民一樣,他本是來挖寶的。這香爐肯定能賣大價錢,圍觀的“收寶人”議論紛紛,“持寶人”也打算現場交易。
機會來了?不懂古玩的老許動心了,花2000元將寶貝捧回家。當淤泥一塊塊被除掉,香爐的分量越來越輕,老許的心卻越來越沉。假得離譜,竟是塑料材質。老許買塑料香爐的事,如今已經成爲當地挖寶的標誌性事件。
村民們推斷,有不法者故意將假文物埋進土裏,再假裝不經意挖出來,趁夜黑出手,而老許這名老實巴交、想發點小財的村民,便成了第一條咬餌的魚。待發現上當後,騙子連影兒都沒了。
北青報記者找到老許時,他正拎着鐵皮桶,蹲在自家平房外的磚路上抹洋灰。老許話不多,是街坊口中的老實人。講述上當遭遇時,他從始至終沒有擡頭。老許受到打擊的同時,也給家人帶來困擾,他們不願提及此事。外人來打聽,老許的妻子賭氣地說,香爐是小孫子喜歡,非要拿來玩,大人便給他買回家。
渴望行大運的村民
文物販子的出現頻率太高了。在昔日的挖寶現場,就有兩名高淳的村民誤將北青報記者當成收寶人。其中一人主動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碎陶瓷片,滿臉堆笑地湊過來,問收不收。
這把碎片做工較爲粗陋,且沒有完整紋飾。見搖頭,另一名村民神祕地掏出小塊青花瓷碎片,有完整花紋。“幾十塊錢吧,估計只能鑲嵌成小首飾。”北青報記者隨口一說,對方眉頭一擰,臉上笑容全無。他悻悻地將碎片放回口袋,撇撇嘴:“你在誆我吧,怎麼也得好幾千一塊。”
事實上,此前已有村民證實,完整的帶花瓷碗才賣數百元,至於碎瓷片,文物販子很少收。從南京趕來的古玩愛好者稱,文物販子的涌入、擡價,確實增加了村民的自信與底氣。
有收穫的內心膨脹,正在挖寶的則自我進行積極的心理暗示:一名年輕村民說,運氣好的話一天就能挖到一個罐子,賣個千八百,比在外打工要強,後者起碼得受四五天的累。
行大運的渴望,如在毛驢頭前搖晃、驅動其前行的一小根胡蘿蔔,讓很多村民不計代價地加入這場挖寶活動。但這名年輕村民未關注到的是,好運氣似乎並非人人都有。寶塔村村民張毅(化名)應該算得上倒黴的一個。本月初,他跟幾名村民組隊,加入挖寶行列。在黏糊糊的淤泥裏,幾人吭哧吭哧幹了15天,到後來累得擡胳膊都費勁。
相比之下,收穫頗爲寒酸——5只相貌平平的瓷碗,換了幾張不新不舊的百元鈔。按人頭一除,這15天張先生到手80元。
文保部門要依法追繳
更加具體的情況是,近一週以來江邊靜了:“挖寶”被媒體報道後,宣城當地公安及文物部門介入,安排人員現場24小時巡查,“制止非法挖掘”。
12月23日,水陽江岸邊放眼望去,除了正在作業的挖掘機、渣土車以及來回巡視的民警,已見不到攜帶工具的挖寶人。但在較遠處,仍有兩名中年村民蹲守在挖掘機附近抽菸,眼睛盯着剷鬥。一看到有個破損的陶碗出現,其中一人顛顛跑過去,撿起來揣懷裏,返回到坡上後,用大土塊掩蓋。
“等警察走了再來取。”他擔心撿到的破碗被警方收走。
此前一天,文物部門的一紙通知剛下發到村民手中。儘管專家曾表示此處文物價值低,不具備搶救挖掘的意義,但文物部門仍希望引導村民不要擅自下河挖掘,通知中還提到要“依法收繳流失的文物標本”。
有村民對此反應緊張,許多曾經的參與者都否認挖過寶。比如祁東同記者講述尋寶經歷時,就多次被其妻子打斷並糾正,“我們是撿的,可不是挖。”
宣城市文物局文物科科長姚潔在接受北青報記者採訪時介紹,通過專家現場勘查,江邊河堤下堆積的陶瓷片較多,主要爲唐宋時期本地宣州民窯生產的器物,但絕大多數爲殘器、碎片。
姚科長介紹,附近曾有宣州民窯、長沙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會兒,施工人員從舊窯址取土,一車車運到江邊,墊修堤壩,這才形成了次生堆積。
目前,岸邊24小時都有民警巡視。文物局的大部分工作人員也被抽調,輪流到現場值守。在施工現場,文保人員站在距離挖掘機最近的地方,緊盯是否有文物標本出現。
淘寶狂歡還在繼續
挖寶狂歡是否就此可以告一段落?北青報記者發現,實際情況似乎並非如此。
有知情人透露,江邊禁止挖掏後,部分村民並未放棄尋寶的追求。沿村口右拐,步行兩公里能看到一處位於河岸邊的填埋場。水陽江拓寬工程挖出的淤泥,都被運到此處卸載,再由履帶式推土機推平、填溝。
這兩公里走路粘腳的土道,便是村民新開闢出來的財富之路。儘管經過挖掘機的“暴力”及文保人員的“法眼”,淤泥中夾裹完整器皿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每天仍有幾十名村民願意在渣土堆中翻找。他們中既有六十來歲、頭髮斑白的老夫婦,也有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同樣,既有寶塔村村民,也有相鄰的高淳村民。現場還有自稱古玩愛好者的外地人。
運淤泥的渣土車,以每分鐘一輛的速度飛馳而來,且至少兩輛同時傾倒渣土。這時,尋寶人會分開圍在車後,爭着在翻鬥擡起、淤泥傾瀉而出的那一刻,來個撿漏。過膝雨鞋上沾滿泥巴,沒人在意。
“大家小心,先離遠點兒。”施工方的一名監理人員邊指揮倒車,邊維持現場秩序。該工作人員無奈地說,這種情況已持續數日,搞得他精神緊張。因爲村民都往車後擠,他擔心司機萬一看不到,村民會有閃失。
正說着,一名老太翻出一隻半拉的陶碗,她直起腰,寶貝似的揣進褲兜裏。
公開資料顯示,此前在重慶嘉陵江、杭州等地,均出現過某一時期內,市民扎堆挖寶的新聞。挖寶的熱情度,與當地經濟的發展程度似乎也關聯不大。有村民直言,家裏能蓋起兩三層小樓,實際並不缺錢,但看到別人挖,自己心裏就癢癢,便也跟着去挖。渴求意外之財的尋寶情結似乎根深蒂固。
12月24日下午5點,天色暗下來,一位拎着半袋碎片的中年男人還不甘心。在回家途中,他弓着身子、走走停停,手中的鐵鎬,似乎被賦予了探測器的功能。金屬鎬尖兒不時刺進發硬的淤泥,期待那一聲清脆的、令人興奮的碰撞。
同伴追上他,好像開了一句玩笑。他訕訕回道:“這可說不好,萬一走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