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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終於落下。夜沉沉的。
天安門廣場上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廣場四周的建築物穿上彩色燈裝,光線像筆生動真實地勾畫出人民大會堂、英雄紀念碑、歷史博物館交錯重疊、跌落起伏的層次和輪廓。“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全世界各民族大團結萬歲!”的巨幅霓虹牌聳立在廣場上,閃爍光芒。
中央領導人陸陸續續來到城樓上,他們先坐在大殿的休息室裏休息。不一會,毛澤東也到了,他還是上午的灰色中山裝,連帽子也是灰色的。他微笑地到屏風後面坐下休息。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被安排坐到主席的身邊。
1970年10月1日,全國各大報紙上就發了一張毛主席和美國友人斯諾在城樓上的合影。似乎毛澤東更願意和外國人在一起。
突然,門口一陣涌動,周恩來大步流星走了進來,大家隨着他的手勢,一看,哦——陳老總大大咧咧地跟着總理身後走進人們驚訝的視線裏。
久違了,大家好不親切喲!關切地詢問他手術後的恢復情況。老總笑哈哈地一一作了回答。後來總理又將陳毅帶到屏風後面見毛澤東。
毛澤東迅速擡起眼簾,凝目細望,咧開嘴笑了,忙站起身握住老總的手。
剛開刀不久的陳毅,一點兒也不像身患絕症的人,除比以前消瘦了些,還和以前一樣精神飽滿,瀟灑爽朗。當主席問他身體怎樣時,他用大巴掌有力地在胸口上拍了幾下,“一切正常!主席。”
主席望着老詩友由衷地笑了。
總理則雙手抱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欣賞似地望着這對老詩友風趣地一問一答,臉上露出沉思的神色。他在想什麼?過去炮火紛飛的年代還是眼前微妙複雜的局勢?
城樓上,碘鎢燈發出耀眼的亮光。
毛澤東坐在中間圓桌的東首,緊挨着的是西哈努克親王,董必武坐在西哈努克右側……最西側的位子怎麼空着?哎,這不是林彪的位子嗎?這時我才發現林彪還沒來。我左右環顧了一下,總理的目光也在尋找林彪。
毛澤東略略地擡了擡頭,朝對面的空座位瞥了一眼,又側過臉和西哈努克談話,彷彿根本就沒看見那座位還空着!
總理不停地看錶,濃濃的眉頭凝了結,他派祕書去打聽林彪的下落。
終於,林彪慢條斯理地走進大家焦急萬分的視線裏。
5月的天,他披着一件軍呢大衣,皺着眉,一臉枯黃的樣子,從我身邊擦過時,捲過一股濃濃的怪味。我早就聽說他患病用嗎啡上癮,要經常使用才能保持身體狀況。可能味道就是藥味。後來聽知情人說,那天晚上,林彪要注射嗎啡,不想去城樓,是總理電話再三請他出席晚上的活動,他纔不得不來,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
他冷僻地落座後,一句話沒說。和近在咫尺的毛澤東沒有握手,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一眼,只是一味地耷拉着焦黃的臉……微妙拍攝一般要等正副統帥交談時纔開始。
拍電影的人還在對着毛澤東的方向調試鏡頭。不知怎的,我被眼前的瞬間吸引住了,鬼使神差地立在董必武的側面,拍了一張主桌的全景。再看看,人物表情特別是林彪的表情沒有進入我們所需要的歡樂情緒,只好放下相機,慢慢地踱到旁邊,再回首……啊!我僵住了,渾身的血一下子沉到了腳後跟——林彪不在了!
大驚失色後,我又感到自己非常可笑,是不是有點兒神經質?好像非要證實自己的預感似的。林彪能到哪兒呢?還不是去衛生間了!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林彪還沒出現。我開始着急起來,會不會林彪走了?想到這,我心裏惶惶的,希望不是這樣。因爲拍攝還沒開始,林彪怎能就不在了呢?我們拿什麼見明天的報紙?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我那個鬼使神差的“瞬間”已成爲今晚絕無僅有的獨家新聞,仍不失信心地望着衛生間的方向,以爲林彪還會出現在我的鏡頭裏。
這時,人們目光開始注意主桌上醒目的空座位,大家似乎在猜測,我心裏滾過一陣陣的不安和驚恐,林彪究竟上哪兒去啦?他怎麼可以當着主席的面不辭而別,他這是什麼意思?我簡直無法想像“一貫緊跟,無限忠於”的林彪怎麼會做出今天這令人費解的舉動來。
人們中間要說最着急的是周恩來,他目光頻頻望向那個空座位,喉結上下滾動着。他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只是將警衛員叫到跟前,耳語了幾句。警衛員飛快地跑向城樓大廳……毛澤東不動聲色,和西哈努克親王繼續談話。
“嘭——譁”,第一束禮花騰空而炸。
城樓上的人們忘記了那張剛纔還議論紛紛的空座位,目光刷地被禮花拽到了五光十色的天幕上。
毛澤東的頭由右側扭向左側,目光掃過對面的空座位,沒有停留,沒有疑問,沒有尋究……是否以爲那空位子就應該空着?
警衛員一溜小跑到總理跟前,總理的濃眉疙瘩打得更緊,神色非同尋常地嚴峻。我一見,心裏暗暗叫到:不好!連忙跑去問林彪哪兒去了。林彪早就回家了!我驚恐地倒吸一口冷氣:他爲什麼要先走?爲什麼不跟主席和總理講一聲?
“我們也不知道啊。”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我背脊上直冒冷汗。
拍攝電影、電視的記者還在茫然地四下裏張望,等林彪來了好開機拍攝。這可糟了!他們手裏還空空的,明天晚上電視不就都砸了嗎?我又想起我的相機裏那張毫無把握的照片,心裏更加地着急。電影、電視、報紙……唉!史無前例的窩囊,窩囊透了!
我茫然地回到主桌旁,毛澤東望着絢麗多彩的天幕,微微張着嘴,露出親切和善還帶有童趣的笑容,眼前變化無窮的畫面,使他忘記煩惱,愉快地沉浸在色澤、光束、跳躍的遐想中。
閃爍的光束投在空落的椅子上,那樣地剜目!
毛澤東對林彪的不辭而別,表示了毫無介意的大度。
“身體不好,先回去了。”西哈努克和董必武詢問了幾句,一聽,也就釋然了。
這是對林彪突然離去最好的解釋。否則人們無法理解林彪的奇怪行爲。
當時城樓上還有大報的文字記者,他們聽到林彪回去了,不再來城樓的消息,個個驚恐地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措,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一切還沒有開始,就這樣結束了?記者圍着大殿的圓柱,雪亮的燈光下,由於驚詫、惶恐、憤然,他們的汗顏由蒼白向通紅變化。
“這不是在開國際玩笑嗎?黨的副主席怎麼能這樣隨便,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我們還沒有開機子,他的座位就空了,這片子怎麼拍?”
“林彪今天是怎麼了,他來的時候就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最多隻坐了幾分鐘就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真讓人想不到,太意外了!我們連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早知道這樣,他一來我們就拍。”
“他不辭而別,肯定是賭氣。”
敏感、膽大、刨根問底是記者要命的職業習慣。馬上就有人問:“和誰賭氣?和誰?”
“還不是和主席唄!”
“噓——”立即有人制止嘴上沒門檻的記者。
我不由得望了望手裏的相機,裏面裝着毛澤東和林彪惟一同桌的照片,或許能填補這個驚詫的空位,從而挽救今天晚上這離奇事情給老百姓“意識空間”帶來的不良影響。
禮花仍在不斷地“噌噌”地往天上躥,漆黑的天幕猶如堅硬無比的鋼板,一撞上去,禮花就粉身碎骨,飛散着自己多姿多色的肢體。
天安門廣場,金水橋,天安門城樓……大地彷彿置身在瞬息萬變的彩色光環中。
夜色多華麗!
毛澤東忘情地瞅着一個又一個轟然而炸的巨大“花朵”……周恩來卻煩躁不安,不時地望望(微博)這邊的空位子……我也受了影響似的,一邊拍攝照片,一邊擔驚受怕望着空落許久的椅子。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擔驚受怕,就好像看別人爭吵,爭吵的人並不害怕而在一邊看的人卻在擔驚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