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今年農曆三月初六是清明節,正是我母親的百年生日。母親享年80歲,這些天來,我格外懷念母親。1952年初冬時節,我出生在大興安嶺和鬆嫩平原交界處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歲多父親就病逝了。母親雖然沒上過一天學,但她的家教是不可替代、萬般珍貴的。
我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他們都長我10多歲,我記事時,哥哥、姐姐都長大成家了。這就使母親對我特別地疼愛、呵護,走到哪把我帶到哪。
前院的堂二舅母家是左鄰右舍大人孩子的聚會點。小學時期我經常跟着母親在這裏聽她們嘮家常。這中間常聽到母親發表議論或評點事情和別人不太一樣,常常是說一些一輩輩流傳下來的老話兒。
現在看來,那些話好像很平常,但沒有讀過書的母親能傳承着那些樸素的道理,並使我耳濡目染,是多麼難能可貴。
母親總是特別強調做人。她常講:“做人不能喪良心”“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人要走得正、行得正,腳正不怕鞋歪”“吃涼飯,花髒錢,早晚是病”“心寬不怕房屋窄”“知足常樂,不能有福不會享”等等。在待人處事上,母親經常講“人心是肉長的,以心換心”“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說話要知深淺,做事要懂倒正”“人怕見面,樹怕扒皮(有誤會有疙瘩,說開了就好了,有遮着蓋着的,見了面就清楚了)”“不知哪片雲彩有雨(說話做事都要留餘地)”“不能有心採花無心戴”……我享受着這些靈魂上的初乳般的哺育,長到20歲才告別我極其依戀的母親,到哈爾濱去讀書。
我剛記事就常聽母親唸叨,“你父親沒念過書,他發過誓,當褲子當襖也得供兒子唸書。你長大好好唸書,唸到哪我供你到哪。”
小學畢業時,全班來自5個村的同學,只有我和另外一名同學考上了初中。上中學要到鎮上,離家30里路,需住校。每月伙食費有七八元錢就足夠了。可哥哥工分錢領口糧都不夠。我上學的錢從哪來?母親早就盤算好了,我上中學去了,她也帶着行李上縣城去找地方當保姆。這在現在是很平常的事,但在當時,在我們那十里八村是未曾有過的事,當保姆,讓人笑話,說是伺候人,很低級。還有的說“這老太太不知天高地厚,供兒子唸書能怎麼樣?到頭來還不是順壟溝找豆包。”母親毫不顧忌,毅然決然地說“我兒子順壟溝找豆包,識字也比不識字強。”母親準備十幾塊錢讓我帶着上學了。學校給我評了每月3元錢的助學金。我省吃儉用,一元一角錢夠我一個星期的飯費。我想念母親,惦記母親,但我的學習成績都是優秀的,各項活動也都積極參加。到初冬11月份的某一天中午,總務處張老師來通知我:“到街裏的旅店找縣中醫院張院長(是張老師的大哥),你母親捎東西來了。”我高興得連跑帶跳,見到來徵兵體檢的張院長,他告訴我說:“你母親在我們家幫忙,託我給你捎來了錢和棉鞋。她挺好的,你別惦記,放寒假就去看你媽媽。”母親給我帶來了20元錢,一雙棉膠鞋,還有她做的棉鞋墊。當時心裏鬆了許多,但是想到母親在人家幹活,心裏還是有說不出的滋味。不過眼下讀書不愁錢了,心裏踏實些了。
可是,好景不長,到1966年春,國家政治形勢發生了變化,加之張院長家庭變故,母親被解僱了。學校原來知道我母親當了保姆,第二學期也沒再給我助學金。我上學的經濟來源斷了,就極度緊縮開支,每天只吃六兩飯,不吃菜,自己撿來白菜葉用大粒鹽醃成鹹菜就飯吃,每月只花3元錢飯費。這樣過了兩個月左右,胃出了毛病。母親知道後,果斷決定讓我休學,帶我到縣城,住城郊姐姐家治病。母親攢下的幾十元錢,都花在給我治病上了。
初中一年級暑假過後,我興致勃勃返回學校上初中二年級,可是隻上了一天課,“文革”就開始了,學校停課開始大串連了。
1967年,學校繼續停課,我幼稚地盼着學校上課,總是惦記回學校。母親就想方設法出去掙幾個錢,支持我回學校。當時,母親特別囑咐我:“上學校不能整人,不能當壞小子”,這期間,我斷斷續續回學校,農忙時節,就和婦女一道參加生產隊勞動。雖然那段時間學校一直沒能復課,但母親支持我回學校,使我有了兩大歷史性的收穫。一是在老師引導下,開始學習毛主席哲學著作,這開啓了我對哲學學習求索的理性人生。二是有位同學建議我給報社寫稿,掙稿費作飯費。於是我就寫開了,見啥寫啥。剛開始相當一段時間稿子發出去,泥牛入海,後來雖然知道沒有稿費了,但我出於興趣,也想將所學知識派上用場,就堅持不懈地寫了下去。沒錢買稿紙,用廢大字報代,信封用報紙糊。幸好那時信封右上角剪個口,註明稿件,郵寄就不用貼郵票。如此耕耘,終有收穫,地區報社吸收我爲通訊員,安排參加培訓。此後,稿子多數都能採用了。
我在省城讀書、工作,成家後立即將母親接來,幾年後我調到北京工作,她又跟着我們到北京,至母親去世這兩段共13年,是母親享福的美好時光,也是我們盡孝,享受特殊意義家教的寶貴歲月。
晚年的母親讓我最感動的是,她把智慧運用到生活裏幾乎達到了極致。她特別想幫助我們多做些家務,同時她的身體越來越力不從心,特怕生病給我們增加負擔。於是就把幫助我們幹事情和照顧自己身體很好地統一起來。母親長期的過度操勞再加上寒冷的氣候環境,得上了肺氣腫、肺心病,我們盡力保養着母親的身體,專門僱了保姆。到後幾年,她的身體是弱不禁風了。但母親奇蹟般地調控着自己的身體,到北京的7年裏硬是沒得一次感冒。到後幾年不能幫我們做家務,就天天盯着天氣預報,囑咐我們大人孩子每天穿好衣服。她自己則預感有涼,先加衣服,稍微覺熱,略減衣服,流鼻涕了,自己想辦法,團個棉球堵住鼻孔,還真管用,堵一堵就好了,後來我感冒流鼻涕也用這辦法。飲食也是自己把握有度,清淡自然。更重要的是老人家自己的心保持着平和、寧靜,能隨遇而安、隨遇而悅,這是母親晚年人生的最高境界。最後母親是一覺未醒,平靜地離開了我們。
人生在世,作爲兒女,完全理解父母的心是不容易的。其實,不論多大年紀的兒女,哪怕已是70歲、80歲了,在父母眼裏仍是孩子。和母親晚年的這段生活,我深深領悟到,作爲兒女,積極幹事走正道,是對父母的最大孝心;作爲父母,身體健康精神好,是對兒女的最大支持。爲人子女者,善順父母心,謂之大孝;爲人父母者,善傳子女道,謂之大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