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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望見楊桃樹,心便踏實,溫暖。老屋在樹的後面,見了樹,彷彿進了家。
楊桃樹高大,茂盛,庇護着低矮的老屋。這是村裏唯一一棵楊桃樹。
楊桃樹好像一年總在開花,總在結果,總在給我們喜悅。細小的花兒,或聚成花傘,或組成圓錐狀,花開在樹葉下,或開在樹幹上。花淡淡地香,微風一吹,香滿一方。一樹的花,惹來無數的蜜蜂,嗡嗡地叫,叫聲此起彼伏。老人“埋怨”,吵死啦,滿世界嗡嗡嗡。小孩則樂了,端着碗來到樹下的門坪,邊扒拉着飯,邊往樹上張望。花像雨一樣掉下來,砸着衣服,砸在頭上,心癢癢的。一不留神,碗裏便盛着花,竟還嘻嘻地笑罵,看我怎麼吃了你!還真有調皮的,和着稀飯,嗞溜地把花一塊兒吃下去。花瓣粥。那年月窮,都喝稀得照見人頭的粥。
滿滿的一樹花。那些結不了果的花紛紛往下掉,不停地掉,掉得門坪像鋪滿了花地毯。花一邊在掉,樹上那不掉的花一邊在結果。果子一天一個樣,大得讓人老想爬樹,探個究竟。楊桃樹很好爬,高至不到兩米時便開杈,越往上開的樹椏越多。有些小孩鬼精,兩三個人合謀,用肩頂着腳,把人往樹椏送。村子裏的小孩因此都學會了爬樹。
爬樹容易上癮。我們這一撥小孩大約六七個人。一放學,就爭搶着爬樹。房前屋後的大樹不多,但也有十多棵,可大家獨愛爬楊桃樹,因爲楊桃樹老在結果。爬楊桃樹感覺真爽。在樹上,享受清風,眺望風景,品嚐楊桃……而且每爬高一點,景象都不同,難怪誰都喜歡高高在上。
長長的一年裏,就指望着結果的日子裏爬楊桃樹。成熟得最早的果子總是掛在枝頭,因爲搶先得風,得雨,得陽光。那金黃飽滿的碩果在枝頭上,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十分誘人。大人不敢爬上枝頭,怕樹枝承受不起體重,只好蹲在樹主幹上,很不情願地讓路,眼巴巴地望着那些膽大的小孩,一步一步地向着掛着碩果的枝頭逼近。而樹下,常常圍着膽小的小孩,他們屏氣凝神,手腳心冒着汗,仰望樹上的小孩驚險地採摘果子。當金黃的碩果被他們摘下來時,長長地舒氣,接着便羨慕得兀自流口水。爬樹摘果,都是揹着父母偷乾的。
這時候的楊桃樹最美。青枝綠葉,碩果累累,多彩絢麗。樹上常常藏着好幾個人,或爬或攀在樹椏上。爬上樹的,笑逐顏開,可急煞了樹下等候的人,因爲楊桃樹即使那麼高大,但最多也只能容七八個人。正因爲這樣,便容易混亂。上不了樹的,在門坪用竹竿朝楊桃樹捅果子。雖然捅下來的果子,往往會摔壞,但總比干等吃不了果子強多了。於是,這一根長長的竹竿,那一根長長的竹竿,爭相揮舞,弄得樹上的人大呼小叫——“別捅着我啦”。樹上,樹下,鬧成一片。楊桃樹是大家的楊桃樹,村子裏的人沒有誰說得清它生於何年,是誰種的,還是野生的。竹竿往往不聽使喚,顫抖着,捅不準果子,結果連帶把一些不熟的青果捅了下來。於是,一片狼藉,地上隨處都是被捅下來的樹葉、樹枝和沒長熟的青果,看了不免心疼。
那年月,都窮,爬樹摘果,都光着膀子,只穿褲衩,小孩乾脆就赤條條地爬樹,因爲擔心衣服讓樹蹭破,或掛住樹枝撕爛。樹上、樹下的人們如此摘果子,撿果子,就不是簡單的摘果、撿果子,因爲由此而引發許多無常、詭祕,而充滿無盡的快活。待從樹上摘果下來,手臂、胸口常常讓樹幹擦出幾道紅彤彤的痕跡。這還在其次,螞蟻更煩人,楊桃成熟的時候,樹上的螞蟻特別多,它們爭着分享果子,一不留意,就讓螞蟻叮咬一口,又癢又痛,齜牙咧嘴。
果子成熟時節的楊桃樹,除了晚上,白天幾乎都是這種情景。樹欲靜而人不止。楊桃樹休想清靜。村裏沒有什麼比楊桃樹更吸引人的。
果子差不多采摘完時,楊桃樹已是殘枝敗葉,頹廢不堪。楊桃樹,賤生,不用施肥,澆水,除蟲,個把月後又一派生機勃勃,精神抖擻,準備着下一輪開花,結果。它沒有索求,只有奉獻。
村子裏沒有其它水果,就只有這棵楊桃樹,即便是甜酸的,但已讓人陶醉,迷戀,鍾愛。小孩愛把楊桃果切成一片一片,極像一個個五角星。然後再慢慢嚼吃一個個“五角星”。不熟的青果,味道既酸又澀,起初硬着頭皮吃,吃得擠眉弄眼,太陽穴冒汗。後來,切成薄片,撒些鹽巴,攪和一陣,再吃,感覺好多了。
楊桃樹一年裏兩三次結果,我們一年裏便享受兩三次的激動和快樂的高潮。村裏人最擔心的是颱風季節,大風一刮,楊桃樹像被洗劫了一番,花沒了,果沒了,我們的快樂也沒了。
不掛果時的楊桃樹,鳥兒便趁機飛來,在樹上築巢,生蛋。那枝椏叢生的楊桃樹上,常常掛着好多鳥窩。有一回,鄰居有位半大男孩,上樹掏鳥窩,不慎摔了下來,不省人事。有位老者急中生計,趕忙叫人把他的嘴巴打開,叫毛小孩對準他張着的嘴巴尿尿。真神,一會兒,竟清醒了過來。從此,村裏便流傳童子尿救人的說法。
夏天,在楊桃樹下納涼。秋天,楊桃樹把月光裁剪成星星點點,鋪灑在門坪上,也灑在門坪賞月的人心裏,如夢如幻。農忙季節,耕牛累了,拴在楊桃樹上歇息,路人撫摸牛背,牛兒舒服地搖擺着尾巴……楊桃樹,不但開花,結果,還生長着村裏人一串串的故事。在那清貧的年代,好在有了楊桃樹,小山村才精神,亮眼,不那麼寒磣。
後來,我家和村裏其他人家,一戶一戶地往城鎮搬遷,忙碌,浮躁,冷落、忽視了楊桃樹。楊桃樹好像懂人心似的,一天天地枯萎下去,聽說鬧蟲害鬧得很厲害。而今,村子荒了,楊桃樹也沒了。
常常想,常常很想回家看看老家門前的楊桃樹,它曾給我們樂,給我們笑,給我們吃,給我們鬧……可楊桃樹不在了,老屋也荒蕪了。
從某種意義來說,楊桃樹就是老家,老家便是楊桃樹。如今樹不在了,希望老家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