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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陸地,依然覺得身在海中,就是指舟山羣島這樣的地方吧。
從陸路去,先要一口氣過完下述跨海大橋:金塘、西堠門、桃夭門、響礁門……有人造橋像拋纜,甩手一條又一條,纜繩那頭繫着舟山這條船。
下橋,已近五十公里之外。
佔據羣島面積一小半的舟山本島五百多平方公里,有新區與非新區之分。新區就是一切都是新的,這種現代、流暢、明麗、活力感一路延伸到朱家尖一帶。擡頭,普陀山隔海在望。
再也沒有了橋,就是個渡口,單是人渡。相信這是個特例,含有掩飾不住的設意。風馳電掣趕來的人們被一腳急剎,頓挫之感很明顯。接下去無論渡船如何的先進高效,古老與傳統在此已經顯露無遺。
以這種方式過到普陀,像是一種預熱又像是一種冷卻。
普陀山島總共三十公里長的海岸線,內部容納了大大小小几十座廟(庵),史上最多的時候有四大寺、一百零六庵、一百三十九茅蓬。這些千年古剎,看上去一律少見建築的客觀性和固定性,而像植物,在島上隨處生根,緩慢自然地生長,日久形成特別龐大的羣落。它有自己的吐納,興衰是它的四季。
島上更大的羣落當屬真正的植物,尤其是各種樹木,有一長上千年,很多一長几百年,數不清的正往百年裏趕。海邊人的常識,海島風大、土薄、鹹澀之氣重,植被脆弱,成林成材尤難。普陀之木,彷彿不在影響之列,生來高大、茂密、蔥鬱,佔據了島上70%以上地盤。當我站在一棵古樟前,看它千年之後的不空、不枯、不疏,一開始也想借它的幸運之光。但我知道人心念頭的威力,任何一次妄念都可以引來一柄利刃,將歷史砍斷。而一腔善意與一縷惜念,可以讓它從種子開始,安然無恙地一直長,最終借年輪的形式存錄千年而不泯滅。當樹千棵萬棵地自由立身立命,那就不再是偶然,若論幸運,至少整個島的樹林包含在內。
古木和古剎,此叢林和彼叢林,千百年下來合爲一體,普陀山留給人類的地方確實有限。民居相比前面的兩者,反倒需要刻意找尋,居民,也需要留心甄別。大概,這就是普陀山的做派。
到底是在人海中翻出了幾個常住者,當然他們包括其祖上的歷史都比不上古剎和古木悠久。這些少數派做着與旅遊相關的一切行當:餐飲、民宿、百貨……跟一般旅遊勝地並無兩樣,唯一不同的還是做派:家常、隨緣,比如邀客的時候,開場白不外是,飯吃過了嗎?住下了沒有?淡淡然的口氣,好像是純粹找人寒暄。我猜想他們一定是太清楚,吸引和留住這些客人的首先不是他們,所以不急切。同時,他們的胃口也一般,私家提供的服務大都屬平價,使得普陀山看上去無論擁有多傳奇的過去,往後想要達到怎樣高蹈的境界,它從來都是平民之島,出自自然與內心始終是立島法則。當然,進入之前,來人自有來人的各色面目各種身份,但當他們同船渡海、同登彼岸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個稱呼——遊客,更確切地說是過客。在此,芸芸衆生再未顯示出衆生相,體現在表情、想法、行爲都趨同。必定在離島之後,才又各奔前程。
在我這裏,普陀山首先是行走的天堂。爲了加深這種印象,一場叫黃蜂的颱風路過東海海面,將絕大部分遊客刮回了大陸。隨之而來的斷航,類似斷卻念想,空靜下來的普陀山,安心留下的人,美景良辰,都到眼前。很有腳感的木質遊步道蜿蜒於島之內,沿途一側是海,不離不棄,動盪喧譁,另一側是不間斷的黃牆黛瓦碧樹,遊人在其間如靜水流深,多的時候想必會蓄積成池塘,泛起陣陣漣漪。
無處不在的私家車終於在此絕跡,只保留了有限度的公共交通。公路狹窄、通暢,雞犬不聞,與遊步道一起穿越老枝新葉交織而成的綠色長廊,在永恆的海與舊跡古物之間側身而過。這種時候,穩坐在現代交通工具上,往往有一些地老天荒,有一些歷久彌新……
其實,這仍舊屬於表象。普陀山的實質,要在入夜露出端倪,就像水墨印上夜的底色,能持有,不走樣,融通而非迷失,終至純粹、如一。因此夜晚只是夜晚,黑暗只是黑暗,不叢生其他。遊人也只是遊人,雖然成爲了島上的活動主體,但已提前放下生活中的武器,諸如眼中的戾氣,刀鋒般的言辭,衝撞式的肢體交流。這樣的夜色裏遇見這樣的人羣,越不明來歷,越南腔北調,越覺無掛無礙。
除樹木和建築,普陀山上的羣落,細分之下還有遊人、居民、方外之人、管理者……居民不斷地進貨出貨,方外之人只做自己的功課,遊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管理者不動聲色地掂量調度。從來沒能在一個地方見過這樣自成一體卻又互相依存的羣落關係。以其不足十三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難免大容量之下的高密度。這裏所做的不過是讓它流動起來,直到構成密不透風的內循環體系,從此再多外力的踏入,最終歸化於循環本身,像洋流,幅寬有限,卻浩蕩無止境。
以歷史的長度和節奏感看,樹木噌噌地長大,建築物轉眼間興衰交替。以眼下看來,普陀山最不缺乏最值得一提的還數遊客。一年數百萬人進出,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把島上空出來的每一條縫隙都注滿,之後又像潮水一樣退得乾乾淨淨。周而復始,始終停留在進行的狀態,就像山腳下的沙灘,每天潮來潮去,從來沒有完成的時刻。
一座島,歷經人潮與海潮千百年的沖刷,我曾經以爲會留下很多,卻只發現普陀山。當我認爲什麼也沒有留下的時候,再回首發現普陀山的篤定就來自這兩股潮水的積澱,看得見的是沙灘,看不見的是氤氳。
島上制高點佛頂山,山下有座寶陀講寺。以進島的渡口爲起點,它已經在遠端,臨近小村莊,特別嵌進深深的山坳,就像住進世界的底部。風從大片建築物上空翻卷過去,夜晚,聽得出極強的質感,渾似狂濤排空。海岸線近在咫尺,涌上來的濤聲在崖壁絕處無盡應和。雙方同等強大同時發力,小島唯有被猛烈搖撼。凌晨,風聲與濤聲最緊,島上的世界也最沉靜。有早課的人聲傳出來了,加入自然成爲第三種聲音。諦聽無抗衡、爭鋒之意,甚至不辨內容,漫無目的,只有一團柔和的存在,但的確會在每一次風聲、濤聲的間隙裏宏大鮮明起來。可以想象,風最終會在樹木的姿勢裏留下用力的方向,波浪也會在海岸留下蝕刻的痕,而人聲彷彿一邊在消解,一邊不着痕跡地留下安詳。
有座寶塔在不遠處聳立,入夜亮起一大柱暖色調的光,與天上的星光,人家的燈光,共同映照這方天地。記得先前走過塔下的村莊,彼時進入了人氣最旺的晚餐時間,煎炸烹煮,生活的滋味正濃。
上佛頂山的路多達三條,一爲捷徑,即索道,直上直下;一爲平路,緩坡盤旋而上;最後一條坎坷曲折,需要爬過每一級臺階。便利遊人的前提下,此舉是否另有深意,不敢妄猜。
此山高程二百八十六點三米,當然不代表舟山的高度。這個千島集結之地,一支極其龐大的船隊,承載着上百萬人民,單本島上的定海城就有幾十萬,他們累積出的纔是文明的最高海拔。但普陀山無疑是舟山扎入海底至深的錨,錨鏈的長度等同於千百年的時光,是舟山一塊緻密的壓艙石,約等於每一個來普陀、去普陀的人體重相加之和——這相當於東海之海舟山之舟的一份獨特定力,也可以理解成磁力與魅力。
最後的問題是,當年,普陀山無人的時候,是落寞,還是自在?就像在百步沙觀潮,濁浪滔天的是人心還是海?我唯一能確認的,是起程去舟山,從一路搖曳,進入搖曳的世界,總歸隨潮來,隨潮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