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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6日,凜冽的北風吹散了霧霾。上午10點,李小文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
李小文是我國遙感、地理學泰斗級人物。1月10日,李小文因消化道出血永遠離開了人世,享年67歲。
自那天起,北京師範大學地理學與遙感科學學院內氣氛沉痛。大廳的電子顯示屏從10日下午就掛着一行黑底白字——“沉痛悼念李小文先生”。
李小文2001年當選爲中科院院士。他和團隊的研究推動了定量遙感研究的發展,使我國在多角度遙感領域保持着國際領先地位。
北師大的校園裏,李小文名下的學生不到十人。這兩天,忙着統計人數、覈對名單、協調各組,籌備李老師的遺體告別儀式。
張虎是李小文帶的博士,跟李老師相處6年。臨近畢業的他,是如今“李門弟子”中的大師兄,算是接觸李小文比較多的學生。10日下午1點多,收到小導師的短信,說李老師走了。張虎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哪個李老師?
“要不是小導師發來的,我肯定以爲是有人騙我。”張虎突然手足無措,做事沒了心思,也不知應不應該告訴同學們,他希望這是假的。
可是,不一會,消息已經在網上傳開了。
張虎記得,住院之前,李小文的精神狀態挺好,9月還回到母校成都樹德協進中學做了一堂演講。對所有人來講,他去世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了。
一
在北京八寶山,前來弔唁的,除了親人、同事和學生,有相識的同行;網絡交流的博友;合作十來年,從事學術出版的老同志;素未謀面的昌平老鄉……胸前帶着白花的人羣,蜿蜿蜒蜒300多米,頂着嚴寒來送李小文最後一程。
悼念隊伍中,高個的徐凌宇手捧一束白色馬蹄蓮,很是醒目。他是代女兒來的。
徐凌宇的女兒2011年從北師大地搖專業畢業,之後前往德國攻讀碩、博。得知李老師的消息,她立即發郵件回來,請父親來送一趟。
“他像個知識分子。”徐凌宇表情肅穆,語氣帶着剛硬,“中國需要這樣傳統的學者,而不是張揚的。”看着千人送行的場面,他緩慢而有力地吐字,“這是做學問的人應得的尊重。”
2012年一場大病後,李小文立下“尊嚴死”的遺囑,讓家人簽字同意在生命垂危之際,不允許在他身上使用“插管、呼吸機和心臟電擊”等急救措施。他希望“不浪費國家資源,不給別人帶來拖累,不讓自己遭那麼多痛苦。”
與李小文共事15年的朱良說,李小文不愛去醫院,甚至常常抗拒。他不喜歡被束縛在病牀和醫療器械上,這讓他感到失去尊嚴。
“他就是老戒不掉那口酒。”70歲的杜女士,前一晚特意從上海坐飛機來向李小文告別。他們是大學校友。30多年沒見,杜女士還記得當初看到長着娃娃臉的李小文,還以爲是高中生。在她的印象裏,青年時期,李小文就有獨立的見解,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邏輯性強,而且雖然讀理科,文史知識也不賴。
李小文愛酒不是祕密。2009年《經濟觀察報》就記述過他“一天一斤二鍋頭”的習慣。那次,李小文還自比性格有點像《笑傲江湖》裏的令狐沖。大概一則隨性率真,二則無酒不歡。
2012年後,由於身體原因,李小文逐漸開始戒酒。張虎說,“沒見過老師隨身揣着酒壺,甚至,跟我們聚餐時也不喝酒。我們也管着讓他少喝。”
科學網的博友“呆一(ddsers)”也是科學院的老科研工作者了。1985年在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時,與李小文有過短暫接觸。他掏出兜裏的一瓶紅星二鍋頭,“想跟他喝酒吶。”
“他是敢說話的人。大部分中國知識分子都是軟骨頭。另外,他的學術是真正達到深刻的地步,是真正在思考怎麼改善自然和民生。有一流的見解,也敢對上面說,這是我們應當學習的地方。”“呆一”說,有的人當了官、當了院士就偷偷坐享其成,不再幹事,對科研傷害很大,比貪污還可惡。
二
科學網的博客,是李小文的一塊自留地,他自稱黃老邪。7年多裏,陸續發表了1878篇博文,分享生活點滴、漫談歷史雜感、探討科研觀點、普及專業知識。中科院遙感所的黃文江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博客中展現的就是一個真實性情的李小文。
“老邪文章都很短,但非常犀利,三言兩語含義雋永,讓人捧腹而又拍案叫絕。給別人的評論也是充滿機鋒但絕不冒昧,這個時候的老邪不像老邪,像九指神丐洪七公,隨心所欲而其身自正。”12日,一名爲“楊玲”的博友撰文紀念黃老邪沒大沒小、自由自在的科學江湖。在這個江湖裏,這羣不在意聲名的科學家常一塊兒煮酒論英雄。
2008年開始,逢年過節的,李小文都會在北京請熟識的年輕博友們吃飯談天。有時大夥也在成都、濟南聚會。對於青年科研工作者,李小文十分關心。
學術方面,他重視提攜後進。研二的學生李亞惠就說,李老師尤其樂意培養後輩,只要別人樂意,不管在網絡上還是在學校裏,他都傾囊相授。
老邪門下的弟子,有個名爲“桃花島”的QQ羣。這個以李小文爲紐帶的大家庭,連接緊密。會議活動的通知外,師兄師姐還會在羣裏分享最新的就業信息。
生活方面,他也有切實的行動。博友“楊玲”在博文中透露,老邪資助過很多學者,從來不吝惜。“老邪說,我子女不需要我花錢了,我的錢留着也沒用。”
還有博友還提到李小文曾爲提高中國博士生津貼改革所做的推動。2009年,物價飛漲,可大學、科研所的在讀博士每月津貼僅三四百元。李小文和科學網上的其他科研工作者討論,認爲“吃不飽怎麼做科研!”
他通過發表博文、向教育部等處奔走呼籲。一年之後,博士津貼採納了“不得低於1000元”的標準,博士的生活質量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三
李小文是自貢人,一口的四川普通話。個子不高,清瘦,華髮蓄鬚,略微駝背,遠遠看着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
“素心明志,兩杯濁酒論天下;俠氣致遠,一雙布鞋任平生。”2014年4月,李小文因一張光腳蹬布鞋作報告的照片被公衆認識。其貌不揚的老人竟是中科院院士。不拘一格的形象反差讓人們覺得詫異的同時,又添了一份好奇和崇敬。
布鞋、坎肩、襯衫、小布兜就是李小文平日裏的打扮。布兜裏裝着紙筆和手機,辦公室裏也放着一雙布鞋。熟悉他的學生說,李小文從來不會爲一個特別的場合去穿一件特別的衣服。一次給院士頒獎的場合,其他人都做正式的裝扮,李小文仍是布衣布鞋,和校長一起上臺時,別人都以爲校長才是獲獎的院士。
然而,在地搖學院的學生們看來,李小文的打扮並不稀奇。事實上,整個院裏老師的穿着都很樸素。一個冬天也許就一件衝鋒衣、一條牛仔褲、一個雙肩包。當然,其中也不乏李小文的帶頭作用。
“名士風流大不拘。”李小文不是很在意這些外在的東西,他更多的精力都專注在科研上。
在北京師範大學、中國科學院遙感與數字地球研究所、電子科技大學、美國波士頓大學等處,67歲的李小文一共帶出了160餘名博士、碩士研究生。
平易近人,絲毫沒有架子,是學生們與李小文接觸後的一致體會。“不要說院士的架子,確切地說,連老師的架子都沒有。”正讀博一的胡容海告訴澎湃新聞。
李小文對學生相當和藹溫柔。總是笑眯眯地有商有量,從不發火,也沒有命令式的語言。他習慣平等地和學生探討學術問題,尊重學生髮表的見解,總是給予肯定。
“李老師特別淳樸,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很可愛,很孩子氣。”博士生趙靜回想,李小文的心思也細膩。開組會的時候,新老學生都在,人比較多。遇到學生的報告中有錯誤,李小文不會直接指出,而通常先微微一笑,然後用建議或玩笑打賭來婉轉表達,從不讓人當衆尷尬和難堪。
無論對同事還是學生,李小文都謙和有禮。他不願麻煩人。
開會晚了,學生要送他回家,他不肯,就站着不走。後來,學生想出一招,以討論問題的形式,一路說一路送。“他心裏很明白的,只讓我們送到樓下。”張虎說。反而,學生到家裏拜訪時,李小文有時間都親自出門,目送電梯關門才離開。
學術上,李小文博識、敏銳,一貫主張百家爭鳴、各抒己見。而每當發表完看法,給出了中肯的建議後,他總要加上一句“我說的也不一定對,請其他人補充。”這點讓張虎印象頗深,“他其實一下就能把握住問題的核心,但總是虛懷若谷,以開放的心,歡迎各種探討。”
四
北師大西門左手邊有三棟絳紅色的勵耘樓是學校的家屬樓。李小文和老伴吳女士住在裏頭。兩個女兒都在國外,老伴一心照顧着李小文的生活起居。老兩口生活樸素,但在熟人口中,兩人在一起時的相視一笑,不經意間就流露出相濡以沫的幸福。
近兩年,李小文身體狀況不好,大部分時間都在家搞科研。但凡院裏有會議,他只要有時間從不落下。院裏的活動邀請他出席,只要能安排,他都立馬答應。李小文也很樂意出差去四川、武漢等地開會,進行學術交流。
李小文堅持每天看文獻到深夜,很少間斷。李亞惠知道,前一陣,李小文對“分形”感興趣。師母告訴她,李小文自己之前也不懂,這麼大歲數了現學的。“(只要)感興趣,他在家就是不間斷地科研。”即使當院士了之後,依然全力以赴做一線科研,費心基礎研究,其實特別累。
在李小文身上,李亞惠看出了一種對科研的狂熱愛好。“他不追求那個結果,只在乎那個過程。可能下到了功夫,執着把過程做好了,結果自然隨之而來。李老師真的一直在堅持。”
2014年6月,耐得住寂寞的李小文,甚至吸引了華爲公司破天荒全國性刊登廣告,向其學習。給華爲當“代言人”,俠氣的老邪只爲理念相合,分文未收。
不管是外界將他譽爲低調質樸的“布鞋院士”或是武功蓋世的“掃地僧”,還是淡泊明志的“五柳先生”,李小文沒有覺得自己值得崇拜,反而由於受了關注而不太自在。這樣的李小文在學術生態中顯得彌足珍貴。
所幸,他擁有的鈍感力,將世事繁雜抵擋在外。這一份淡然灑脫也是趙靜在李小文身上體會到的:把時間和精力花在自己內心最在乎的事情上,而不需以外界的評判改變自己的行爲準則。
大道至簡。素人李小文走了,可他贈予每個有過交集的人一份精神瑰寶。那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