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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界悼念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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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0日,央視《社會記錄》節目播出《說真話的老人:巴金》,以下爲節目實錄:
影像:成都,北京悼念巴金
主持人阿丘:巴金老人走了!對於巴老的離去,有人感嘆說這意味着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最後落幕,因爲至此,他那個年代的作家都已作古,斯人已去,最後的大師也已去!說實話,做這期節目,我有些猶豫,因爲我掂量不出來,老人的離去,對於咱們普通的百姓生活究竟會構成多少意味和振盪,但我的一位朋友斷然說:巴老的離去,哪裏僅僅是文學上的事情?它給了我們每個人一次精神機遇,去懷念一種珍貴的品質,一種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品質:講真話!
影像:《家》《春》《秋》等舊書出版物的書影,《隨想錄》的封面
主持人阿丘:除了《家》《春》《秋》這些早已鐫刻在紀念碑上的書名,在生命的最後三十年裏,巴金老人反覆唸叨的,就只有簡單的三個字:講真話!
主持人阿丘:1978年,75歲的巴金,從重新握起筆的那天起,就出人意料地一反純文學模式,用實實在在的大白話,宣稱今後所有的寫作都只爲一個目的:講真話!
影像:巴金先生採訪
巴金:我就是最後要用行動來證明,我所寫的,所說的這一生,到底我是真是假
影像:巴金先生照片
解說:“怎樣做人?怎樣做一個好人?我幾十年來探索的就是這個問題……人只有講真話,才能夠認真地活下去。”
“那些時候,那些年我就是在謊言中過日子,聽假話,說假話,----今天我回頭看自己在那段日子的所作所爲和別人的所作所爲,實在不能理解。這是一筆心靈上的欠債,我必須早日還清。我明明記得我曾經由人變獸,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成獸,無論誰拿着鞭在我背上鞭打。-----巴金《隨想錄》”
主持人阿丘:我剛纔唸的句子都摘自於巴金老人的晚年著作《隨想錄》,該書花去了巴老7個春秋,動筆的時75歲,擱筆之際已82歲。這本書裏,巴金老人詳細記下了文革期間,自己十年牛棚生活的經歷,其中最大篇幅是他對那段歲月所經世事的懺悔和反思,對自身心靈和人格的剖析與大膽揭示,可謂巴金老人晚年最重要的精神遺產。隨着《隨想錄》的陸續問世,“講真話”也成了當時知識界一個重要精神命題。
影像:學者評價
《隨想錄》的每一篇,每一章,幾乎都流淌着巴金靈與肉的血。他無情地拷問,責問自己,揭開自己身上最痛苦的傷疤。--陳思和
《隨想錄》是近幾十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變遷史。--柯靈
主持人阿丘:“講真話”——平平實實的一句話,竟引起如此波瀾,竟榮獲這麼高的思想榮譽,這也許是我們今天這些生活中人所難以置信的。那麼巴金,這位與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曹禺齊名的文學大師,究竟說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又曾經做過些什麼?乃至要從75歲開始,發誓要不顧一切地講真話出來呢?巴金老人的理由是:因爲,我講過很多的假話。我要還債!良心的債!
影像:《隨想錄》
解說:“我寫因爲我有話要說,我發表因爲我欠債要還,十年浩劫教會一些人習慣於沉默,但十年的血債又壓得平時沉默的人發出連聲的呼喊,我有一肚皮的火,還有在油鍋裏反覆煎了十年的一身骨頭。我不把它們傾吐出來,清除乾淨,就無法不做噩夢,就不能平靜地度過我晚年的最後日子,甚至可以說我永遠閉不了眼睛——巴金《隨想錄》”
影像:《隨想錄》目錄出現《懷念胡風》。
解說:1986年,巴金在給《隨想錄》寫最後一篇文章:《懷念胡風》。
影像:採訪作家評論家摩羅
摩羅:就是在當時批判胡風的情況下,文壇的人是個個要表態,各個要過關,巴金作爲文壇一個有影響力的人物,更需要表態,因爲他的表態才能夠說明問題,所以上級就要巴金表態。
主持人阿丘:據巴金老人回憶,他和胡風雖沒有過深的交情,但聚一起也喝杯咖啡聊聊天,談些文藝界的事,算得上朋友了。但面對這個朋友,在當年的那場運動中,巴金說自己還是寫文章批判胡風了。後來他在懺悔時,還專程去查出了自己當年的那篇文章,當時發表在上海的文藝月報上,叫《關於胡風的兩件事情》,文中寫到自己對胡風的作爲:魯迅先生明明說他不相信胡風是特務,我卻解釋說先生受了騙。
影像:採訪作家評論家摩羅
摩羅:這個事件,這個文章對胡風的命運,當然說應該沒有任何影響,你不寫這個文章,胡風照樣坐監獄,這個沒問題,但是文革結束之後,巴金想的不是他的文章的客觀效果,而是他作爲一個人,在當時沒有守住人之爲人的底線,違心的,在強權的威逼之下,寫了這種落井下石的文章,寫了這種誣陷朋友的文章,他覺得很過意不去,一直想找機會當面給這個胡風道歉一聲。但是後來呢,也是陰差陽錯,一直沒有機會講出他這個意思來,有一次在北京開一個大會,巴金和胡風都坐在主席臺上,巴金一直在暗暗的關注胡風,他就發現,原來那麼精神飽滿,神氣活現的胡風,現在就像一個木雕一樣,呆呆的坐在主席臺的一角,他不斷的這樣側目看他,整個一個木人對於整個會場,對於整個事件沒有什麼反映,呆呆的。看到這個呆呆的時候,他更想到自己的責任,再把胡峯逼成這樣的,整個的事件之中,不是也有自己落井下石的罪過。
主持人阿丘:巴金在《隨想錄》中寫道:我想等一下休會的時候,自己一定要走過去,向胡風表示歉意。可是還沒等到休會,胡風的女兒已經把他扶走了,因爲胡風身體實在不行,堅持不住……就這樣,巴金說自己錯過了最後一次機會,因爲沒多久,胡風去世了。
影像:採訪作家評論家摩羅
摩羅:所以胡風逝世的消息,讓巴金感到非常的沉重,他就很快寫了這篇文章,懷念胡風,就講到這些故事,覺得自己在迫害胡風的過程中,所犯下的這種錯誤是不可饒恕的,就是胡風的整個受難他是應該承擔責任的。
影像:寫作的巴金老人和文革的畫面
解說:“我想,胡風作爲一個文藝工作者要是沒有受到冤屈,受到迫害,要是沒有長期坐牢,無罪判刑,他不僅會活到今天,而且一定有不小的成就,但是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影像:採訪作家評論家摩羅
摩羅:他是一個有羞恥感的人,這一點在最近的這幾十年的社會生活中,顯得特別的難得,有羞恥感,對於當下的情況來說,可能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品質。文革結束以後,他覺得自己完全是斯文掃地,沒有維護自己起碼的尊嚴,他爲這個感到羞恥,自己完全放棄了自我,敗倒在強權腳下,實際上是敗倒在強權腳下,他爲自己的這種行爲,這種表現感到羞恥,所以他的反思,他的懺悔,他對自己的道德審判,都是基於這種羞恥感做出來的,他不能容忍自己曾經這麼醜陋。
影像:巴金晚年的照片
主持人阿丘:對巴金來講,在後來的日子裏爲什麼反覆懺悔,爲什麼反覆提倡講真話,除了自己曾對胡風等同仁犯下的那些過失,還有別的一些緣由,甚至是更刻骨銘心的緣由。比如對自己最深愛的人,對妻子所抱有的欠疚或許更使之痛心疾首,終身悔恨。
影像:巴金和妻子蕭珊的照片
巴金和妻子蕭珊1944年結婚,那一年,巴金40歲,蕭珊27歲。夫妻兩人相濡以沫,相敬如賓,在文壇一直被傳爲佳話。
影像:採訪作家評論家摩羅
摩羅:文革的時期,巴金被監督改造的時候呢,他的妻子蕭珊得了重病住院,有一次巴金從勞改農場回到上海,跟他妻子團聚,那個時候他預感到妻子的身體正在越來越壞,可能生病難以持久,他想留下來陪一下自己的妻子,但是他是一個很軟弱,很膽怯的人,他不敢向監督他的人管制他的人提出這種要求,所以到了規定的時間,他還是回到到勞改農場去勞改,讓蕭珊一個人在上海面對這種疾病,最後蕭珊是在那種孤獨中死去,死的時候巴金不在場,所以巴金爲這個事感到非常的愧疚,也非常的傷痛,
主持人阿丘:在巴金老人後來的《隨想錄》中,從懷念蕭珊,到再憶蕭珊,字字都充滿了對妻子的憐愛,愧疚,負罪。
影像:巴金與妻子蕭珊
解說“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爲什麼不讓我先死?她究竟犯了什麼罪?她也給關進牛棚,掛上牛鬼蛇神的小紙牌,還掃過馬路,究竟爲什麼?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本來可以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昨夜夢見蕭珊,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她哭起來。我心裏難過,就醒了。”
影像:蕭珊的骨灰
解說:妻子去世以後,巴金老人一直將妻子的骨灰放在自己的臥室裏,他要妻子等着他的骨灰,到時候兩人的骨灰要攪伴在一起,撒在園中,給花樹做肥料。”
主持人阿丘:有人議論說:巴金老人如此懺悔,其實不正暴露他的軟弱甚至是怯懦嗎?不正因爲同樣的原因,他對象胡風這樣的朋友不也只能事後用文字道歉嗎?
影像:採訪作家評論家摩羅
摩羅:巴金他基本的性格我概括起來,又善良,又純潔,又真誠的人,他畢竟還伴隨一個特點,就是軟弱,巴金是一個很軟弱的人。真是知恥者勇,古人說的這一句沒錯,巴金知恥,他就勇了,別人不知恥,別人只知道控訴外部的力量,不知道自己的那種責任,那種墮落,那種屈服,那種卑怯,不敢面對這些東西,所以就沒有這這的勇氣來談論他。巴金他知道自己的責任,自己的醜陋,所以他就激發出一種巨大的道德勇氣,來面對自己的這麼一個最卑怯的這種表現,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巴金的這種反思,這種懺悔是比他的同代深刻許多,這種懺悔還給我們的民族帶來一種新的精神素質,我們中國人比較少的涉及這個懺悔問題。
主持人阿丘:巴金說過:“五集《隨想錄》是我一生的總結,一生的收支總帳。”巴金還說:“我的第一位老師就是盧梭,從《懺悔錄》中我學到誠實,不講假話。”
影像:巴金老人的影像
解說:今天回頭看自己在那段日子的所作所爲和別人的所作所爲,實在不能理解。我自己彷彿受了催眠一樣變得多麼幼稚,多麼愚蠢,甚至把殘酷當作嚴肅、正確
影像:採訪作家評論家摩羅
摩羅:他懺悔自己的一個故事就是,他文革的高潮之中,他在上海的街頭,讀到別人寫的揭發上海自己作協一個作家,靳以的大字報,讀到這個大字報的時候,他就知道,下一個受批判地肯定是自己,他覺得自己應該做好準備,到了批判自己的時候,自己應該表現的特別的順良,特別的老實,準備好了這種屈服的心態,然後回到家裏他就對着鏡子,對着穿衣鏡,練習那種低頭,彎腰認罪的動作。這個細節給我的印象很深,我讀隨想錄,我爲這個細節流過幾次淚,哭過幾次,我覺得這個世界太慘了,巴金是49年以前在中國的文化界是最斯文,最老實,最善良的一個人,這麼斯文的一個人,在那個時代被逼成那樣,被逼成他自己放棄了斯文,面對鏡子來練習這個低頭彎腰的動作,這個太殘忍。
主持人阿丘:也許,真是那樣,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哪怕是一代文豪也概莫能外。所以巴金老人最終選擇在自己身上做文章,他懺悔,他把自己經歷的和施與別人的都抖露了出來,他大聲疾呼:講真話!只有講真話,人才能有尊嚴,才能認真活下去!
影像:採訪巴金老人
巴金:不能寬恕自己,我首先要把自己解剖清理一番,但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思想,會發生這樣的行動,我是自己解剖批評了,把自己什麼原因說出來了,然後我覺得我也有理由看別人,用這個尺度看看別人,先是批評自己,然後批評別人。
主持人阿丘:一位見證過百年滄桑的老人走了,但願我們能真正在靈魂上理解他,精神上秉承他,而不僅僅在儀式上維護對他的尊重和感激。這不僅有益於歷史,更有益於我們今後的生活,也是巴金老人所瞻望的那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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