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唐山地震專題
熒屏上的唐山大地震
唐山,鳳凰涅三十年
在精神廢墟上重建家園
“五七樓”,六年直起腰來
震中爲何遲遲不能確定
張家五姐弟的後地震生活
唐山大地震:持續的心靈餘震
“哭牆”:可能面臨拆除收費還要繼續
唐山市中心廣場的抗震紀念碑
我沒有想到,唐山地震30週年的紀念日,會是這樣步步臨近的。這些天,我每天上網閱讀有關報道,吃驚地發現,衆多媒體的朋友,竟然追尋重訪了幾乎所有《唐山大地震》一書記載的人物:目擊者、求生者、報警者、救災者、傷殘者、孤兒、地震工作者。一張張久違的面孔重現了,塵封多年的許多老照片被公開,許多故事首次聞聽。我的心被撞着,深深感動着。
我想念他們,親愛的盧桂蘭媽媽,那位在廢墟中掙扎求生13天后獲救的“渴生者”;親愛的蔣憶潮叔叔,是這位民政局局長把我帶進護送孤兒的列車、帶進盲人居住區;資希聖,那位雙目失明的鼓書藝人;陳樹海,帶領弟兄們在礦井深處與死神搏鬥15天才重見天日的礦場老班長;還有我在書中隱去姓名的“龔x x”,那在看守所大牆倒塌後奮力救人的“在押犯”……30週年,不再有他們的身影,他們已一個個離去。
可是他們的面容,還有促膝交談時的笑聲和嘆息,還那般清晰地在我近旁,恍如昨日!
我想念爲解救唐山人民於倒懸,當年奮勇飛車赴京的李玉林師傅,想念在廢墟上互相支撐、堅強成長的“張家五姐弟”,想念在震垮了的“精神病院”爲守護病員而幾乎倒下的李忠志藥劑師……不久前一次短得不能再短的唐山之行,我和許許多多熟識的唐山人失之交臂。匆匆地,我去看望了輪椅上的姚翠芹。我相信,我看見了唐山人非凡命運的縮影。
樸素的平房,窗明几淨,高位截癱的小姚(她已經年過半百,我還這樣稱呼她),素潔,從容,活得充滿尊嚴。這30年,她得到溫暖的愛,和患難與共的病友相愛成婚;她也曾墜入命運的深淵——誕下一個可人的男孩,孩子卻在來到人世間僅僅40天后夭折。可是熱愛陽光、露珠和一切小生命的姚翠芹,堅定地走到了今天。這位殘疾女作家寫道:“這片震後曾是荒涼的土地,而今,像一個富有的‘新娘’,蝴蝶來了,小鳥來了,它們與春嬉鬧,與桃花細語,與丁香鳴唱……融在其中的我,好像重新獲得了新生。”……
唐山是屬於全人類的。30年前的人間慘劇,讓不同地域、不同膚色、不同信仰者的心同被撕裂。我很晚才從舊報中發現,當年,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傳到與我們完全隔絕的海峽彼岸,臺灣民衆曾噙淚發起手足情深的賑災募捐。這十多年,因爲《我和我的唐山》一文被編入中學課本,香港青少年對唐山始終充滿特殊的關切,有的學生甚至對解放軍255醫院小小靈堂裏那些死難孩子的名字耳熟能詳。
這是生命的傳奇。人們從未如那一刻般強烈感受“活着”的珍貴。
一個倖存者救活十數人,十數倖存者又搶奪出上百人的生命。當十萬救援解放軍和萬名醫療隊員從四面八方匯聚,生者與死者的鮮血融合在一起,在黑色的天地間寫下一個大大的“人”字。
這是人性的實錄。大地震以殘酷的方式,扯去這星球上的萬般塗飾和遮蔽,裸露出這一對最基本的關係:大自然和人。人,從來沒有像30年前在唐山廢墟上那樣,逼真地看清自己:脆弱和堅強,卑微和博大,邪惡和善良;從來沒有像30年來的唐山那樣,從廢墟上重新站起來,驚人地表現自救和他救的偉力,從城市到心靈……
這故事遠沒有完結。在唐山,許多懷抱幼兒的年輕夫婦來到我面前,他們說:“我們是1976年出生的……”我明白,一切都在延續。30年,唐山在艱難地彌合、康復。新生代唐山人揹負着厄運遺留的苦澀辛酸,但他們也擁有那塊土地賜予的特殊的財富。
還需要刻意尋找嗎?無價之寶就在我們身邊。“人”,“生命”,“愛”,在唐山不是甜膩的廣告語。它們就是生活本身,和柴米油鹽、家長裏短、喜怒哀樂如影相隨,日復一日,細碎平凡。我看到一股“民間感恩”的暖流,在唐山地震30週年之際,正自發地涌出,自然地流淌。到處有人在“尋親”:經歷劫難的人們和他們的後代,要報答那些拯救、幫助過他們的人;當年的援救隊員,在牽掛尋覓那時認識的孤兒和傷殘者……媒體上,曾被認爲“過氣”的友愛故事,散發出陣陣新草的清香。人們需要。需要這樣的呼吸和沉浸,這樣的感傷,需要這樣的撫慰和相濡以沫,還有自我滌盪。
珍惜生命,是普世的價值,文明的起點。善待生命的民族,纔有健全的心智。當每一個個體都有尊嚴,一個國家才稱得上真正的“強大”。生命的互愛,孕育富有活力的社會,如細胞和細胞、血脈和血脈、骨肉和骨肉相互依存,塑就富有彈性的強健肌體。逝者長已矣!他們鮮血換來的哲理,今天已成共同準則。捍衛人的權利,保護人的生命,增進人的福祉,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已成爲全社會的共識。
這是2006,我們的唐山。我們向死者致哀。我們向生者致敬。我們牢牢地記着昨日,滿懷希望向着明天。拭去淚水的手緊緊相握,我們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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