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唐山地震專題
2006 我們的唐山
熒屏上的唐山大地震
唐山,鳳凰涅三十年
“五七樓”,六年直起腰來
震中爲何遲遲不能確定
張家五姐弟的後地震生活
唐山大地震:持續的心靈餘震
“哭牆”:可能面臨拆除收費還要繼續
唐山大地震使唐山人經歷了精神煉獄的磨難,但也提升了唐山人的品格,使唐山猶如鳳凰浴火而重生
地震發生後,唐山市南廠鐵路職工宿舍的職工和家屬們在集體食堂的“餐桌”上就餐。
精神也需要救災
精神的傷害往往是在地震停止後仍持續進行
“大地震一下子將我推到了生死邊緣,卻又將我遺落在地獄大門之外。”王子平,河北理工大學退休教授。突然之間他的人生軌跡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轉折,使他從一個經濟學研究者,轉向地震社會學研究。
以前人們對地震災害只注意到了對物質世界的破壞和對人的生理傷害,而忽略了對人的精神世界的傷害。而這種精神的傷害往往是在地震停止後仍持續進行。
在王子平注意到這些的時候,地震社會學在國內還是一片空白。
“地震社會學”這一名稱第一次出現於1977年日美東京地震預報科學討論會上。1979年4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召開的地震預報國際討論會正式確定了這一學科。1980年代初,中國地震學界將這一概念引入國內。
1998年,王子平與國家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鄒其嘉合作,70多萬字的《唐山地震災區社會恢復與社會問題的研究》出版發行。這是迄今爲止國內對一場自然災害所進行的最大規模、全面而深入的社會學調查。
精神痛苦
1625人中,有78人直接間接知道有人因難以承受地震造成的巨大痛苦而採取自殺行爲或自殺未遂。
王子平在書中以大量的社會學數字描述了唐山人經歷地震後的精神損傷。面對毀滅了的城市,相當一部分人失去生活信念與信心。其中痛不欲生者佔樣本總數的66.2%。受上述種種心態的驅使,引發人性化侵犯行爲、越軌行爲乃至犯罪行爲的發生。
王子平注意到了地震期間精神失常的高發現象。1978年8月唐山市精神病院普查,確認因地震造成的極度痛苦、悲哀或恐懼而導致反應性精神病108例,佔各類精神病的2.4%。病人中相當一部分呈現出呆、僵的症狀,好像他們被突發的災難驚住了,一直保持着驚愕的表情,無法甦醒過來。另一些人則表現爲反應性抑鬱。
巨大精神創傷導致自殺行爲。在王子平調查的1625人中,有78人直接間接知道有人因難以承受地震造成的巨大痛苦而採取自殺行爲或自殺未遂。
精神痛苦甚於肉體痛苦。而且多數人反映遭受災害後精神痛苦比肉體痛苦更難以承受。從震後第四天起,精神痛苦就呈現出超過肉體痛苦的趨勢,震後半個月,精神需求(安慰、幫助、繼續從事喜愛的事業、實現原有生活目標)就遠遠超過物質需求(衣服、水、食物)。
儘管時間推移,人們還是很難忘掉所經受的精神痛苦。王子平在地震20年後訪問倖存者,他們依然存在的精神創傷讓王子平深爲震驚。
臨時大家庭
唐山人在災難面前突破了平常人際關係的親緣、職業、身份隔閡,異乎尋常地廣泛親近起來。
王子平注意到,黨和國家的救災是唐山人精神修復的最重要的支撐,尤其是解放軍救災部隊的到來,成爲唐山人精神傷害的最大撫慰。災區和外界的及時溝通,全國人民共賑災難,有效地消除了部分“遺棄感”、“孤獨感”,這爲唐山人精神修復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唐山在民衆中也出現了自覺的、羣衆性的心理調理和修復,這成爲唐山震後的一個特殊的社會現象。
唐山最有特色的是震後自救與臨時大家庭的形成。
王子平評價災民的自互救的重要作用是唐山市民和唐山當地駐軍在外來救援力量趕到之前,救出了90%以上的被埋壓者,大大降低了死亡率。
一個人很難單獨生存,有物質條件的極度匱乏,有強烈的孤獨恐懼感。雙重壓力之下,臨時大家庭生活方式出現了。
唐山災民的一個創造是,災後羣衆爲克服困難而組成一個個特殊社會羣體。其特徵是在規模上大於家庭,在功能上卻小於家庭,只限於日常物質生活和與此有關的精神生活。能一起做飯、吃、住,能彼此溫暖就行。
唐山市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家庭曾不同程度地參與過臨時大家庭的生活。1367個樣本中,與他人同吃同住在一個月內的佔75.9%,在兩個月內的佔87.3%。
地震改變了人際關係,其中突出的表現是社會親和力增強。地震給人們造成了恐懼心理、孤獨感、失落感。96.4%的人在震後感到離開組織、集體和社會個人沒辦法生存。
唐山人在災難面前突破了平常人際關係的親緣、職業、身份隔閡,異乎尋常地廣泛親近起來。平時關係不好甚至曾經反目的人,也能互相自救,其中48.2%的人通過救助對方改變了以前相處的對立關係。
家庭的解構與重組
人們選擇了降低自己的生存條件:住房,在低矮的簡易房裏,人們也感到滿足;婚姻,人們更多地是考慮能過日子就行;就業,有一份工作能養活自己即可。
唐山精神療傷的另一大特色是解體家庭的重組。
唐山地震造成的核心家庭解體估計爲1.5萬戶,震後又出現了近萬個解體家庭的重組,從而引起家庭關係的深刻變化。
地震核心家庭解體有突發性和集中性的特點。大多數當事者難以接受。震後一年唐山出現了重組家庭的高潮。佔樣本的80.1%,其中半年之內重組的佔30.7%。1976年的冬天,人們就開始重組結婚,到1977年上半年達到高潮,1978年底未再婚的喪偶者已經不多了。
一個家庭的完滿常常關涉到三代人的幸福感。受傷的人和家庭感情需要填補,還有生理問題、養育子女問題、老人撫養問題等等都需要一個家庭去解決。
快速和匆忙的家庭重組引起了一系列社會問題造成重組家庭的再次解體。據唐山市民政局資料,截止到1986年底,唐山震後重組家庭共有8000餘戶,重組後又解體的有2300戶,佔重組家庭的29%。重組家庭的解體高潮出現在震後三年。
重組家庭帶來的社會問題主要有:單親血緣關係爲數衆多,缺乏婚姻穩定的血緣要素;一對配偶承擔多重角色,許多人不僅要做好父親母親,還要做好繼父繼母。調查結果顯示,許多家庭之所以分裂解體,主要是經濟糾紛和子女問題引起;感情轉移期過短,不能接受新的感情;突然喪偶舊情難斷,新的生活方式又難以接受。
唐山市政府爲穩定重組家庭,採取了重組家庭有兩個以下孩子的可以再生一個有雙親血緣關係的“地震孩”,這對穩定婚姻起了積極作用。
大多數家庭穩定了下來。唐山重組家庭的男人女人在多姓氏、多血緣的家庭裏充當着多重的角色,小心地協調着各種矛盾,互相謙讓理解着對方對前妻(夫)的感情。
王子平調查中聽到這樣的故事:一個妻子的前夫經常打魚,地震後思念前夫,這個妻子不吃魚,不願看到魚。再婚後的丈夫十分理解,家裏從來不買魚,甚至不提起魚字。
王子平注意到唐山人爲了生存而向積極方面調整心理修復創傷的努力,併爲這種努力而感動。
人們積極調節心理情緒的方式多是“不想傷心事”、“大難不死好好活着”、“埋頭工作”等。
王子平認爲人在災變條件下對自身行爲及生存能力的調整與改變,是一種值得深入研究的社會文化現象。
人們選擇了降低自己的生存條件:住房,在低矮的簡易房裏,人們也感到滿足;婚姻,人們更多地是考慮能過日子就行;就業,有一份工作能養活自己即可。
王子平認爲人們接受了地震造成的生存條件的破壞,產生出一種理性,一種理解,一種人特有的明智。調整是一種選擇,是依據對客觀條件的判斷和強烈的生存要求而做出的選擇,而這需要運用人的全部經驗與知識。
唐山人在做出這種選擇時表現了充分的理智與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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