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
我對『垃圾』事件談不上氣憤
青年周末(以下簡稱『青周』):中國媒體報道,您批評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之後您澄清,說這是重慶媒體歪曲了您的言論。您對此是氣憤還是無所謂?
顧彬(以下簡稱『顧』):我沒說過『中國文學是垃圾』或『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這樣的話。
中國當代文學存在著很多、很大的問題。我不認為重慶媒體是故意歪曲我的話。可能那裡的記者把某些作品看成中國當代文學的代表,因此把我對那些作品的批評也看作是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否定。
我當然沒有預料到會出現『垃圾』事件。中國媒體制造了『垃圾』事件,所以不要期望我能闡釋、解決由此所激發的一切問題,這超出了我個人的能力和領域。我對『垃圾』事件談不上『氣憤』。我只是從朋友、熟人的信中,從記者的采訪中略知一二。上海英文報社把重慶媒體的文章寄到我的電子信箱中,至今我只看了文章的大標題。另一方面,孔子說過:『君子不怨。』
青周:以前你碰到過類似情況嗎?
顧:在西方,只有那類以捕捉、制造新聞而流行的報刊纔會用歪曲言論的做法來吸引讀者。在中國,是否也有這類報刊?每一個國家都會有這種現象。
青周:這件事讓您對中國文化又有了什麼新的理解?
顧:通過這件事,我發現中國當代文學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仍有一定的地位。幾年來,每當我去中國研究中國20世紀文學史,常有中國學者、評論家、老師和學生告訴我:現在誰都不關心中國當代文學。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參加『垃圾』事件的討論?這說明:雖然很多中國人對中國當代文學非常失望,但是他們仍希望中國當代作家會寫出優秀的作品。
新的了解是:現在的中國人喜歡在網上談問題並形成群體的見解。與此不同,德國人更喜歡以個人的身份在報紙、電臺、電視臺上公開討論問題,認真、嚴肅地闡述自己的見解,不可能有幾十萬、幾百萬個德國人同時在網上談一個問題,例如談德國文學的價值。
『美女作家』不懂語言美
青周:您澄清過,您所指的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垃圾是衛慧、棉棉的作品,不是指整個中國文壇。為什麼覺得衛慧、棉棉寫的東西是垃圾?你否認的是它們的社會價值還是文學價值?
顧:衛慧、棉棉的作品及小說《狼圖騰》是《德國之聲》記者關注並直接向我提出的問題。如果不是為了回答記者的發問,我不會專門談到這些問題。
我對衛慧、棉棉等人的批評不是針對他們作品的題材,而是針對他們作品的語言水平、寫作方法、思維意識。
應該指出,不重視語言而重視內容是中國當代文學和外國當代文學的通病。這種病態在中國當代文學中顯得更厲害。所以如果一個人敢於寫出別人沒寫過的東西,他會引起讀者的興趣。但是我個人認為,真正的文學不是完全由內容來決定的,而是由語言來決定的,因為語言包括內容,而內容不包括語言。
到目前為止,多數中國當代作家像不少德國當代作家一樣,不知道語言是什麼,連自己的母語都不能掌握。一個作家應該掌握語言,就像一個足球運動員應該掌握足球一樣。如果足球運動員不能掌握足球,他真的能算好的足球運動員嗎?
《狼圖騰》總在重復納粹概念
青周:另外有媒體說您評價近年在中國很受歡迎的《狼圖騰》一書,對德國人來說是法西斯主義。
德國人是如何評價狼這種動物的?是如何看待『狼文化』的?以一個民族個體的圖騰崇拜來衡量、評價其他民族的文化,這樣的方式是不是合理?您評價《狼圖騰》讓中國人丟臉,您認為哪些方面體現這種『丟臉』?
顧:《狼圖騰》的問題在於語言、形式、思維意識。它總是在重復納粹主義式的『血』、『土地』、『強者』之類的概念。如果書中的主張在中國具有代表性並受到歡迎,那麼這是中國人不光彩的一面。
我從一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長大的德國人的角度來看這部作品。應該知道,德國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對德國歷史有著沈重、嚴肅的反省、深思和自我批判。我們對一些詞非常敏感。比如說,納粹分子主張的『血』、『土地』、『強者』等。甚至『民族』、『國家』、『愛國主義』等詞至今仍很難被接受。
韓寒只看到現代詩失去古韻的一面
青周:您在接受《德國之聲》采訪時說,中國現代詩歌也不錯。但中國人提出詩歌在中國已經要死亡了。比如中國年輕作家韓寒就認為現代詩完全沒有存在的價值,完全失去了古詩的那種韻律,他批評現代詩沒有標點符號,只懂得無意義地分行。您怎麼看韓寒的評價?
顧:從某一個角度,我可以理解韓寒對中國當代詩歌的失望。不過他提出的不是一個中國現代詩的問題,而是一個國際現代詩的問題。這個問題與一個具體的國家、民族不一定有真正的關系。韓寒說得很對:現代詩完全失去了古詩的那種韻律。但是應該看到:現代詩不再是古詩。與古詩相比,它失去了很多,同時也獲得了很多。例如,現代詩擁有獨立性,擁有自己的特點,它不再服從所有的權威。
西方人說中國當代作家是『土包子』
青周: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整體評價中,您提到了外語和視野,認為1949年以前的作家懂外語,現代的很多卻不會;您批評中國作家局限在自己的小屋子裡,沒有走出去。對此,很多中國作家堅持認為文學創作與外語水平沒有直接關系。
顧:坦率地說,不少西方人認為中國作家是『土包子』:他們出國後不會用外語與外國同行進行對話,也不能閱讀外國同行的原著,他們只能完全依賴那些會中文的人。由於不懂外語,他們樂觀地認為,只要自己的作品能被譯成外文,就是一種成功。他們不可能知道:為什麼同一部作品被譯成一種外文後,獲得了世界文學聲譽,而被譯成另一種外文後,卻遭到了嘲笑與徹底失敗。他們也不可能知道:為什麼由不同譯者用同一種母語翻譯的同一部作品,得到的是截然相反的命運。
『懂外語』不僅涉及到翻譯問題,也涉及到創造問題。二十世紀不少重要的外國詩人在受到中國文學的影響後,通過中國語言來豐富自己的母語,進行文學語言的創造。歌德也學過一些中文。不少歐洲作家,特別是德國作家能掌握多種外語,外語對他們來說,是他們創造力的重要基礎之一。當然,不能否認優秀的翻譯作品能溝通多種文化。即便如此,第一流的翻譯作品與原著之間仍有距離。這是一種再創造,已融入中國文化。存在天纔和例外的人,但是他們不代表主流,不代表現代性的傾向。
與中國古代文學不同,中國當代文學根本不是一種獨立的文學,而是國際文學。例如,如果我們不能同時從蘇聯文學來看中國當代文學,就根本不能全面地了解1949年到1979年的中國當代文學。同樣,研究1979年以後的中國當代文學,也無法回避從西歐、拉丁美洲、美國文學等角度的審視。無論是1979年以前,還是1979年以後,一些不懂外語的中國當代作家通過各種中譯本受到外國文學的吸引和影響。但是,究竟是什麼真正地吸引了他們?又是什麼真正地影響了他們?一種語言是一種文化,只有通過語言,人們纔能真正地了解一種文化。也只有通過語言,人們纔能真正地了解原著的魅力和深度。一位常去中國的德國當代作家說過幾句很有意思的話:誰不會外語,誰就什麼語言都不會,其中也包括不會自己的母語,不能知道自己母語的特點。誰會外語,誰就能從另一個語言系統,從母語的外面來正視自己的語言,也能用外語來豐富母語。
青周:您說中國作家沒有掌握好自己的母語,有人反駁說您作為外國人,沒有資格評價。
顧:我把他們的作品跟1949年前中國作家的作品比較,很容易發現他們的語言比不上前輩。比如魯迅的語言水平是了不起的,很有吸引力的。無論他的哪句話,都帶著哲學的思想。他的語言包含了很多,如果你不了解哲學、中國古代文學、德國文學、日本文學,就看不懂他在寫什麼。但是中國當代作家,你什麼都不了解,還是能看懂他們的作品。另外,現在的作品你看了就沒有必要再看,但魯迅的作品你可以不斷地發現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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