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死女孩李燕
兩會期間,她把『安樂死申請』發到了央視記者柴靜的博客裡。 『我希望能夠有尊嚴地活著,如果不能,我寧願死去。』
一只月白色的蝴蝶輕輕地飛過來,飛到她的手指旁,又飄到了下巴、額頭、耳角,春天的陽光很刺眼,她瞇起眼睛,眼珠跟著它轉著。坐在輪椅上太久沒有動,蝴蝶以為她也是院子裡的桃樹嗎?蝴蝶飛起來沒有聲音,飛近了,也感覺不到它的翅膀掀起的微風……先是一個翅膀,然後是半個翅膀,終於是看不到了,蝴蝶呼扇呼扇,飛到她的耳朵後面去了。
這是李燕在今年看見的第一只蝴蝶。
2007年兩會期間,她想通過全國人大代表幫她提交『安樂死申請』議案,還把她的要求發到了央視記者柴靜的博客裡。她寫道:『我希望能夠有尊嚴地活著,如果不能,我寧願死去。』
沒有攝影機和照相機的鏡頭對著自己,在身邊走來走去的,是打麻將和散步的老人,即使這樣,李燕還是讓媽媽給自己擦上增白蜜,涂上帶點亮粉的粉紅色潤脣膏,抹上淡粉色的眼影,脖子上系好打個花結的黑色暗花絲巾,噴一點點花露水,把發頂用發卷卷高,這樣,就算曬著太陽睡著了,還是好看的,香香的。
但大部分時候,28歲的李燕覺得自己是不好看的。蜷縮的身體,C型的背,塌陷的肩膀,扭曲的孩子般的細腿,馬上到來的夏天又要讓這些缺點全部暴露出來。春天的溫暖,陽光的撫摸,讓一個冬天不能洗澡的她散發出花露水也壓不住的味道。
更倒霉的是每個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如果不是它來了,李燕還可以讓媽媽抱著放到馬桶上,身體靠著那根早些年拄過的拐杖。
現在不行了,她只能平躺在床上,媽媽把厚厚的衛生紙墊在床上,盆子塞在她屁股下面。纏了她十年的婦科病也犯了,一個一個的小疙瘩,媽媽要用針把疙瘩挑破,把膿血全部擠出來。膿血和月經和在一起,常把媽媽的兩只手糊得都是血。
李燕靜靜地躺著,無聲地看著天花板。沒有眼淚。
她還記得,10歲的一天,她第一次生理期,爸爸走進來對她說:『你可怎麼辦?』
死亡
為什麼要死?
『因為我現在的身體情況,這樣的生活是種恥辱。』
『死亡是不會今天就來的,但是最後它是要來的,而且它就在那兒。』
『為什麼要來質問我?是因為我說過我想死?好像我是個瘋子一樣?』
『我沒法把手伸向你,更沒法碰到你。這是不可實現的歷程,是個妄想,是個夢。所以我期待死亡。』
『也許可以說,是那些法學家或政治家規定你要活下去,但是誰也沒有權力,規定每個人都得活下去。……這樣的生活並不是種榮譽。』
雷蒙,你為什麼總是笑呢?
『我不能逃避要依靠別人的時候,我就要學會面帶微笑。』
『我想的是將來。』
你的將來是什麼?
『死亡。和你的將來一樣。最後面臨的都是死亡。』
李燕無數遍看《深海長眠》,她把主人公雷蒙的每一句話打下來,用暫時還能夠活動的六根手指;把每一句話都背下來,刻在心上。
『娟子(李燕的小名),是媽媽對不起你,讓你沒有一個好身體,這是老天爺懲罰我的,你恨媽媽吧!現在我和你爸都還能乾活,媽還能抱動你,我和你爸不在了,還有你的兩個哥哥和嫂子,不會有人不管你……』——媽媽說。
『娟子,奶奶在電視上看見你了,好多頻道都播了……你爸媽多不容易,尤其是你媽媽,你不要瞎想了,要不,你爸媽多傷心啊!你不懂父母的心,你要是有什麼事,叫你爸媽咋活呢?』——鄰居老奶奶說。
『你這樣做,對父母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
『一個人有那麼一雙充滿生命的眼睛,怎麼會想到死亡呢?』
『每個人都會遇到困難,但是不應該逃避,你知道嗎?』
『生活中還有很多美好的事,還有很多人關心你,你還會有好多好多新的朋友,這多好啊!』——記者朋友們說。
『李燕姐姐,你真堅強,你是我們生活的榜樣!你是又一個陸夢蝶(寧夏省殘疾自強模范)!』
博客上,網友們留言。
他們說,說,說……
『我覺得他們誰也不懂我,只有雷蒙,我和他想的是一樣的,想說的也是一樣的,想做的更是一樣的…… 』
一個電視臺的名記者來采訪她,李燕艱難地用六個指頭碰著摸著鼠標在打字,記者指著李燕的手對攝像說:『把那個東西拍一下。』李燕說:『東西?』
記者說:『啊……把那個鏡頭拍一下。
愛情
李燕還記得從18歲起就因為腦膜炎癱瘓的堂哥,爸爸曾經去農村看他,爸爸說,堂哥臉黑黑的,頭發長長的,肉都長到了土炕裡,一身蒼蠅……他一個人呆呆地躺在一孔破窯裡,味道難聞得在窯洞口都能聞到,姨夫每天能想起來的話,就給他放一個饃饃,一碗冷水,或者一碗冷水,一個饃饃,要是想不起來就什麼也沒有。
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堂哥過的是什麼日子啊……我好像親眼看到了那幅可怕的場景:黑暗的窯屋裡,炕上趴著渾身散發著惡臭、滿臉淚痕、呻吟慘叫的哥哥,卻沒人聽得到,更無人能幫他。……大街上那些滿地打滾討吃討喝的殘疾的人們呢?我遲早還不是和他(她)們一樣嗎,甚至比他(她)們還要慘。就算有殘障院,能有人像父母那樣照顧我嗎?』
她曾5天不吃東西,『媽就趴在床邊勸我,我說你就讓我快點走吧。我媽在床邊陪我哭了三天三夜。』
2003年,家裡人湊錢給李燕買了一臺電腦,她嘴裡叼著一根筷子,用一天學會了打字,然後又學會了用三個指關節控制鼠標。學會了畫畫,她總是畫怒放的梅花,畫賞花的女孩,畫彈琴的女孩……可是這些女孩,都沒有笑容。
愛情,那是22歲時的事情了。練氣功時認識的男孩,他也是肌無力,家在甘肅,到處打工流浪,給別人蓋過房子,刷過牆,除了每年能見兩三天,三年裡,李燕和他只有靠寫信聯系。李燕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但還是想嫁給他。爸爸媽媽都氣病了。
『不說這個了吧!』李燕看著窗戶外面。
理想
從窗戶望出去,稀疏的樹後面是老舊的紅磚樓房,旁邊低矮的平房門前掛著天藍色的牌子——浴室,她從來沒有去過那裡,每年洗澡只有在夏天,在家裡的衛生間。
院子裡老有大卡車隆隆的聲音,煤灰和塵土幾天就把窗玻璃變成了灰色。牆的另一面是樓道,她經常能聽到各種聲音,老人咳嗽著上樓的聲音,自行車輪子轉動的聲音,對面中學的廣播放的課間操音樂,孩子打鬧著跑上樓的聲音……有時候,學生從她窗戶前走過,她能看見他們的校服,藏藍色的海魂衫樣式,像電視上水兵的衣服,『很好看』。
好朋友問她,理想是什麼?她想了很久,想起她上一年級的時候,一次在思想品德課上,老師問:『你們的理想是什麼?長大了想做什麼樣的工作呢?』全班同學一個一個地站起來回答。按著順序,第一排回答完了,第二排也回答完了,該輪到他們這排回答了。她迫切又興奮地等待著回答她認為最適合她身體狀況的工作。
那時候,她就天天讓爸爸抱著放在座位上,為了能上學,為了不麻煩別人,她會把小便憋上一天。
但老師沒有叫她,而是直接叫了第四排的同學們接著回答。她坐在第三排的最後一個座位上,同學們都回過頭來看她。她低著頭聽著同學們一個個說著自己的想法。 『全班的同學都說出了自己的理想和想法,惟獨我卻沒有被允許說出自己的理想。』
之後的第二年春天,李燕就因病情加重而輟學。從此,她再也沒有進過學校的大門,『那年我剛滿11歲。』
夢想
15歲之前,她還不知道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癥意味著什麼,她每天都等待放學回來的孩子們,他們玩沙包的時候,她也慢慢挪過去試著抬手接住沙包。她每天都做夢,第二天一起床她就能站起來去接沙包。
20歲,她夢見過自己穿著連衣裙,穿著高跟鞋,在街上輕快地走,風把裙角吹起來,像許多女孩子那樣……這個夢已經過去了很多天,可是那種幸福的感覺,始終在心裡徘徊蕩漾,不能忘懷。
現在,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像雷蒙一樣飛翔,那是《深海長眠》中她最喜歡的一幕,那是她看了無數遍的一幕——
雷蒙集中精神,擺脫了軀體的束縛,站了起來,一股蓄勢,一陣衝刺。他飛出了窗外,像風一樣,麥田,草地,花叢……他沿著山間的小溪飛過,迎接他的是廣闊的天空和無法用語言描繪的大海——生命的大海。
『那也是我的夢想,只有夢裡,纔會出現的……』
她多少次夢想著自己生出了翅膀,像自由的鳥一樣飛翔,在躺了28年之後,在每一次被母親抱起之後,在每一次夢醒之後,在每一次被喂飯之後,在每一次看到母親糊滿血的雙手之後,在每一次聞到自己身上長久沒有洗澡的味道之後,在看不見身後的蝴蝶之後,在變形的雙手被當成『東西』或者別的什麼之後,在每一次被贊美『堅強』『榜樣』之後……
在死亡到來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