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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埔學生楊岑峰追憶入緬作戰
我是中國遠征軍的一名排長
電視屏幕中,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潰兵聚集於中緬邊境一個破落的收容站,他們互相厭惡卻又相依為命,不餓死不病死成為他們每天最高的生存目標……
『很久不看電視劇了,可這個片子真是忍不住地看。』屏幕外,87歲高齡的黃埔軍校17期畢業生楊岑峰老人握著遙控器意味深長地說,他覺得這部名叫《我的團長我的團》的片子中,有自己和戰友的影子,畢竟他也曾經和劇中的主人公龍文章、虞嘯卿等人一樣,是印緬遠征軍中的一員。
1942年2月楊岑峰所在的部隊被編入中國遠征軍第一序列軍,隨軍長杜聿明(黃埔一期)和師長戴安瀾(黃埔三期)、廖耀湘(黃埔二期)等一起浩浩蕩蕩開赴緬甸對日作戰。
在環境極端惡劣的熱帶叢林中,10萬遠征軍將士以6萬人的犧牲,書寫了中國抗戰史乃至整個二次世界大戰史上最為悲壯慘烈的一筆!
『電視劇裡有我的影子』
『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67年前入伍時的錚錚誓言猶在楊岑峰老人的耳畔回響。
隨著劇情的推進,這位當年的國民革命軍第五軍96師286團的排長,陷入對往事的深深追憶之中。
楊岑峰說,他很喜歡《我的團長我的團》的宣傳海報,近處是一個手握機槍的中國軍人,堅毅而剛烈;遠處是炮火連天的戰爭,這期間有傷亡慘重的殘酷,也有期許和平的希望!
『走,我帶你們回家去!』老人反復咀嚼著團長龍文章對弟兄們說的那句臺詞——『沒打過仗的人,不會了解家在戰士們心中的位置。』楊岑峰老人的語氣越來越低沈,在他看來這也是一個有關『家』的故事,一群沒『家』的人想找到『家』,然後一起回『家』——誰都不想打仗,但是面對侵略者,我們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捍衛的尊嚴!
隨著時光的流逝,曾經揚威異域、聲名赫赫的中國印緬遠征軍,早已被厚厚的歷史塵埃所覆蓋,『這是血淋淋的歷史,不應該被忘記的……』老人沈吟著,家人們都知道,在他的腦海中,『遠征軍』的印記以及悲壯的經歷,今生今世永遠都無法抹去。
就像老人始終都記得的那一個戰斗中的鏡頭:只剩一條左臂的戰士雙膝著地,向著家鄉的方向,『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甩起淌著鮮血的袖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回頭看了一眼端著機槍、窮凶極惡的日本鬼子,縱身跳下了懸崖……
電視劇和歷史有出入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這是當年的一句征兵口號,慘烈而不失悲壯,正是在國破家亡的境地下,數十萬遠征軍走上了征程,並將它們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戰場。
楊岑峰老人告訴記者,看這部電視劇他有太多的感觸,很容易就會感動:『炮灰團在戰場的概念幾乎等同於送死,我看到了他們吃豬肉燉粉條的段落,一下子就被打動了。』老人的聲音有些顫抖,盡管已是耄耋之年,但他依然能夠脫口說出很多經典臺詞:『我們相扶相攜,終於到了自己的地盤,把頭拋在東岸,身子留在西岸。』『你這是拿弟兄們的血償你的臨終之願。』他覺得這些臺詞『挺有感覺』。
但是作為一名遠征軍入緬作戰歷史的親歷者,老人也坦言,電視劇中的某些場景和細節,與真正的歷史還是有些出入:『我們那時候,軍官是不戴領章的,也不戴什麼符號,為的就是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且只有騎兵軍官纔穿馬靴,步兵軍官、士兵一律都是打綁腿的。』此外,老人還覺得電視劇中的緬甸叢林做得不太像,一看就是北方的樹林,『那邊的叢林光線極差、又濕又熱,喘氣都很困難。』
當然還有武器裝備,老人說,在這個片子中,迷龍用的加拿大機槍有個不符合實際的地方,『就是它的彈夾嘛。』他說,很明顯就能看出那不是原裝彈夾,而是56式自動步槍的彈夾,這種機槍是有弧形彈夾的,但不是這種樣式的,當年加拿大提供給國軍的槍也是采用直彈夾的,而並非弧形彈夾,因為當時中國和英聯邦軍的所使用槍彈不同,『不過,我覺得一部戰爭題材的電視劇,能拍到這樣的水平已經很不錯了,它喚起了大家對那段歷史的關注。』
從北平到上海、到徐州、到武漢、到長沙、到雲南……
華夏的土地在無數抗戰將士們鮮血的澆灌下,變得堅強,變得富饒,他們的血肉之軀最終鑄就了中華民族新的長城。
除了精神一無所有
1942年,正是中國的抗戰處於最為艱難的相持階段。
當時中國和印度的陸上通道只有滇緬公路,這是盟國向中國運輸裝備和給養的唯一陸上通道,也是世界上最難走的一條路,除了要提防日軍飛機外,還要提防蠻荒裡的毒蛇、螞蝗和無處不在的瘴癘之氣,『每天都有戰友離奇死亡。』老人說,1942年疾病在部隊中異常流行,倘若一個人因發高熱而昏迷不醒,在螞蟥吸血,螞蟻侵蝕,大雨衝刷下,幾個小時之內就會變為一堆白骨。
就像電視劇裡描述的那樣,為了保衛這條中國唯一的對外聯系通道,遠征軍在異域他鄉進行了殊死的較量——在中日總體實力對比中處於明顯劣勢的中國遠征軍,除了精神,一無所有。
劇情每每推進一步,老人都會產生新的聯想,『看到有傷亡鏡頭我就很受不了,家人不讓我看,可我還特別想看。』
楊岑峰和戰友們剛入緬,就在距仰光50公裡的同谷與日軍交火,在沒有任何空軍支援的情況下,以集束手榴彈、汽油瓶和4倍於己的日軍血戰,頂住了日軍連續猛攻,殲敵近千人。
『什麼叫血肉橫飛,你不親眼見到橫屍遍野的戰場,你就不會知道。』67年的光陰依然抹不去郁積在老人心中的悲憤,他說直到現在閉上眼睛,依然會看到那些衝他微笑的年輕臉龐,就在戰斗開始前幾個小時,他們還用石子在地上『連五子』。
身為排長的楊岑峰在清理戰場時發現,身負重傷的副排長小丁奄奄一息,二班的機槍手陣亡,一班大部分戰士的遺體還在燃燒——楊岑峰的排總共60人,這一戰下來幸存者不過10人!大家面面相覷,黑臉膛上淌著的不知道是血水、汗水還是淚水。
當電視中出現那個說出死了『想回大興安嶺』的鏡頭時,老人禁不住苦笑起來。
他說,進入緬甸作戰的都是正規軍裡的絕對主力,軍紀嚴明,絕沒那麼多『兵痞』。對於電視劇中不少玩世不恭、只想著逃跑回國的遠征軍士兵形象,楊岑峰告訴記者,『我所接觸到的每個戰友都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惜代價消滅日本鬼子,保住滇緬公路,雖然嚴重營養不良,有的還染了熱病,但我沒碰上一個想溜回國的。』
現在就是『幸福時光』
3月20日,日軍向駐守同谷的第200師各主要陣地發起進攻。面對已經多如牛毛的日軍,戴安瀾將軍表示必將決一死戰,立下『誓與同谷共存亡』的遺書,並宣布:『如本師長戰死,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以參謀長代之;參謀長戰死,由步兵指揮官代之,各級照此辦理。』在長達十多天的同谷保衛戰中,戴安瀾將軍率部奮戰,擊斃敵軍5千餘人,取得了出國參戰的首次勝利。
『什麼叫做鞠躬盡瘁,將軍就是鞠躬盡瘁。』淚水順著楊岑峰老人的臉龐無聲地滑落。那是1942年5月16日,老天爺的心境似乎都很悲憤,大雨滂沱。
我軍突遭日軍重兵伏擊,連續激戰兩天,全師傷亡慘重,戴安瀾在一個小山坡上指揮奪取敵軍陣地時,不幸被敵軍槍彈擊中肺部,血流如注,由於無醫無藥,傷口發炎潰爛。
5月26日,200師進軍至茅邦時,戴將軍流盡最後一滴血,以身殉國,年僅38歲,成為遠征軍出國抗戰犧牲的最高將領,當時緬甸境內找不到一口木棺,將軍只能馬革裹屍回國。
『我們中國軍人都以將軍為表率,日後的戰役中打得更加勇敢,以致史迪威將軍不得不下令「凡未受命者不得擅自前往火線。」』老人說。
五個月後,楊岑峰所在的部隊終於完成緬甸境內的作戰任務,撤回國內,他和戰友一起駐紮在昆明機場,負責保護陳納德將軍統帥的『飛虎隊』戰機,直到1945年8月日軍投降,他纔脫下軍裝回到老家蕪湖。
多年以後,楊岑峰追隨哥嫂來到天津,先在天津八中當語文老師,後調入天津包裝技術協會工作,直至退休,一直過著平凡普通的日子。
老人說,當年之所以考黃埔軍校,就是因為看不慣日本鬼子的橫行霸道,不願做亡國奴,而不是『希望以此獲取榮華富貴』。在他看來,不打仗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現在過的日子就是一輩子中的『幸福時光』。